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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6)

也许是包房装修的缘故,也许是在她极力推销下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头有些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塑料的气味。包间是新装修的, 墙纸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发布是塑料(纤维丝)的,吊灯是塑料的,电视机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气里,很难闻。这是—个塑料化的时代,人、衣、 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说: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进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五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错误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目光很忧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胆怯,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思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奏慢下来了,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段,是快要到寝室门口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在看我么?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知道是他。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松、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忧伤的样子,像是在沉思。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知道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 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 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眼睛,一晚上都在想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

有很多人问我,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这么丑的一个人,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我答不出来。他是个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可他读着读着,眼看就要毕业的时 候,毅然罢学不上,“读”黄河去了。他告诉我:黄河是一本大书!一个诗人,只有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我们两人是在黄河边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一个人背 着行囊,餐风饮露,长发披肩,像个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黄河……其实,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诗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么看他,或者说不敢看 他,每当我注视他的时候,我都会心痛。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 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他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有,他献给我的那一百首情诗,如那首:“一见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 尘埃里/在尘埃里结出诗的果实/奉献给我亲爱的人……”如“屋里没人了/唯有黄昏/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彷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 絮。”

……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种气味。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平静,很舒服,很坦然。这是我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一个人跟一个 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气味,能让你着迷的气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闻到这么一股味的时候,就有了哭过之后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可以在他 怀里做梦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会疼。奇怪的是,正是这种疼,会让人平静。我可以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诗歌打盹……在童年里,我 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二月一日

最终,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种解脱……当然,先是他欺骗了我(有人告诉我,他的诗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袭外国人的。开初,我不信。当有人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拿着诗集当面质问他时,他说,这不是抄袭,是爱的见证),这是我不能原谅的。

而后,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又伤害了他。

因为我,x追到了兰州,去那家诗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给告掉了。他被单位辞退了……这样去伤害人家,非我本愿。我恨自己,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时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四年里,他打了多少电话,送了多少次玫瑰,记不清了……那电话铃声,我原本是很讨厌的。可一天天,一 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他送我的bp机,不时会“嘀”一声,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 样……你烦他,你烦那“嘀嘀嘀”的声音,可是,当你需要他的时候,当你无助的时候,那声音真的起作用。听多了,就有了亲切感了。走在路上,“嘀”一声,你 心里会很安定。况且,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家里又出了状况,那样子……也只好这样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至少,他是爱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点过不下去了。结婚才一个多月,我们就开始吵架了。

x说他爱我。他不能没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时,他都会把我叫醒,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脸对脸,审我。

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东西”,按他的说法:是淫贼惦着的一件“东西”。他不停地追问我跟k在一起时的情况,每一个细节他都问得很细……这叫人痛不欲生。其实,我早就告诉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还不依不饶的。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睡着睡着,他突然说:你等着,我安全局有一朋友,听说他那里新进了台测谎仪,我准备借来用一用。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干什么?他 说:测测你。看你到底说的是不是假话?他又说:怕了吧?赶快老实交代。省得到时候被动。这可是现代化的仪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说:我交代什么 呀?他说:你自己知道。我说:不都给你说了么?他说:没说清楚。你肯定有隐瞒。我说:求求你,别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 下,说:你跳。我看着你跳,我真的是万念俱灰!我一跃而起时,他又扑上来,抱着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脚趾……反复道歉说,他对天发誓,保证再不这样了。

可是,过不了两天,他一切如旧。

天天这样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坚决不答应……遇上这么个人,还怎么活呢?

三月一日

我在火车上遇上了y。

y是个画家。温文尔雅。说我的手好,他想画我的手……不知为什么,稀里糊涂的,就把地址留给了他。人,有时候,真说不清楚。也许我是个坏女人,就像x说的那样。

一个多月后,y来了,就住在宾馆里。接了他的电话,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哭,就像是遇上了亲人一样。我跟y根本不认识,仅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可是,就觉得他是亲人,就有亲人的感觉。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离婚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哪?

在西餐厅见面的时候,y很绅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给我拉开,待我坐下后,他才重新坐下。周围有音乐,妙曼的音乐,y说,他要创作一幅画,要我当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赞美我。他说:美是全人类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y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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