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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7)

我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见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无耻?

y说:在这个世界上,画手画得最好的是丢勒。丢勒的《祈祷的手》,让人战栗。丢勒原是画版画的,雕工极好,他画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条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觉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伤痕累累的手……那手会说话。

y说:我想画你的手。这是一双美手,是美的极致。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想起你这双手,纹络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丰满,连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鲜艳的,指 甲亮着红润。我还要在画里加上中国画写意的成分,因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诗,是音乐,这是上苍的杰作,我必须让它留下来……这是我的责任。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祈求你答应我吧。

我实在是不想承认,可自从这次见了面之后,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这年月,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用小楷毛笔写信的人更少。y的信写在印有红竖格格的宣纸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放在家里就成了我的罪证了。我只能把它暂时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里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给了我一把收藏爱情的钥匙。

我数了数他寄来的信,已经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里,都有很炽热的句子。他说:来吧。在一个笼子里关着,花会枯萎的。人活一世,让美尽情开放吧。

在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画燕子,燕子嘴里衔着一个桃形的心……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画室里,我愿意为他的艺术献身……

可是,他画着画着,突然抱住了我。他说,他要体验一下。他是用舌头体验的,他用他的舌头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一刻,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也许,最初时,我有些怕,有些慌乱,可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说,是我自己说的:你要了我吧。

就这样,在他的画室里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说他爱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是我愿意的。我还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为……“东西”。

可是……我怀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男人。我愿意让他画我。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愿意化成水彩,来滋润他的画笔……跟他好好过日子,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这是爱么?这……就是爱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个艺术家,一个终日大谈良知、悲悯的人,为什么这么仇恨一个孩子?

我已经多次发现,半夜里,他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当孩子睡着的时候,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扒着头 发看了又看。他说,他头有两个旋儿,他家男人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他说他看了,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而后,他就断定,这 不是他的孩子。

我发现,他一个艺术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你说,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

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不亲眼看到她,我是不会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该让我们见一面。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个去算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 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会影响到—个人的情绪。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 “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干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 的“命相说”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它又复活了。它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紧。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阴差阳错,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 上他的时候,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拒绝了……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 了。

我知道,这是一念之差。其实,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客观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惊。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混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目光混浊的时候,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的,赶紧离开他吧。

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你再给我掐掐……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不要紧,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说:五叔,我想找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想……见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有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 我心里明白,我如果再见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知道,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已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不愿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像电击一般,我突然发现,经过了许多日子之 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 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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