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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女人们一阵阵地哄笑着。只有春才一个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这些半含半露、有荤有素的话,就像民间生活里的密码,终日包围着年轻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红红脸而已。后来再听到这些话 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就蹲下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一旦女人们叙家常,他总是往地上一蹲,一声不吭。而女人们常常指着他说:看,春才脸又红了。

我说过,我是一个孤儿,终日在柴火窝儿、麦秸垛里滚,吃百家饭长大的。相对来说,我的神经要粗粝一些。我一直到十九岁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觉醒来,才明白春才为什么要蹲在地上……这是我的自悟。

等过去了很多日子之后,我才明白,在乡村,在我们的家乡无梁,对于性的态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开放的。姑娘们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个 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结了婚,就像是破开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溅的。我想,春才作为编席的一把好手,终日被姑嫂婶娘们的“性语言”包围着,经姑嫂婶娘们一 日日的启蒙、挑逗,或暗或明的点化,渐渐地,他的身体不由得起反应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说明他开窍了,觉醒了。他那纤细的神经,健壮的体魄,经话语点 燃了饱满的激情,陡然间起了化学反应,在他的体内聚集成了一股巨大的荷尔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来,而是不敢站起来。他的裤裆里陡然间竖起了一根棍子,架 起了一门“炮”,他一定是既恐惧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话他。这是我猜的。

那时候,春才刚刚十八岁,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一天一天的,也许,女人们的调笑,女人们的暗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关于性事的讨论,都给他带来无尽的 痛苦。在那些个夜晚,面对一盏孤灯、四面墙壁,春才心里会怎么想呢?在漫漫长夜里,他也许正在破译那些挑逗人的话语呢。比如:什么是“蜜蜜罐”?什么是 “倒上桥”?什么是“见红”……那些带有暗示性的语言在他脑海里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质,渐渐有芽儿生出来了。那些个夜晚,他都在干些什么?这没人知道。 也是过了些日子之后,才渐渐从女人嘴里传出一些让人不可理喻的事。当他住进医院后,他嫂子给他收拾床铺的时候,见春才住的那间偏厦里,在床边糊着旧报纸的 墙上,贴着一张《红灯记》的年画……女人们偷偷议论说,这孩儿,真可怜。

我只知道,春才一旦被女人围上,在大多时候,他都是“谷堆”着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在村头的粪堆前,他扶着一辆架子车,几个嫂子一边 往车上装粪,一边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后来车装满了,他仍在地上“谷堆”着,就是不站起来。一个嫂子说:才,走啊!他头上冒汗了,说肚子疼。这嫂子开玩笑 说:你不是来月经了吧?轰一下,人们都笑了。

而后,春才就走到河坡里去了。

那是夏日里一个燥热的中午。人们都说,春才就是那个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窍,袖里揣着一把篾刀。

河坡里有无边的芦苇,芦苇一丛一丛的,岔出许多条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条是属于春才的。春才在芦苇荡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蜿蜒小路。小路两旁,风摇 着一荡一荡的芦花,苇叶沙沙响着,它们看到了什么,又呢呢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它们有生命么?它们若是有生命,为什么不阻止他呢?或许,就像村人们说的那 样,望月潭是个诡异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见一个叫蔡苇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纪,—个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来……她怎么就没事呢?

也许,在蔡苇香眼里,那个中午一定是猩红色的。她是揣着怎样的心态:是好奇?还有胆怯?她大约想探寻一点什么。可她看到血了么?一滴一滴的鲜血引着她向苇荡深处走去。苇荡太大了,太深了,一丛一丛的芦苇,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哪一条是春才走出来的呢?

在那样一个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苇荡里站了很久很久。太阳当头照着,苇荡里一片静寂,有虫儿在呢喃,当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呢……一道红色的血线就那样飞出去了,很决绝。

也许,一句歇后语的诞生,给了蔡苇香天崩地裂般的记忆。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蔡苇香在河坡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按村人的说法,她后来“匪”了。这个“匪”字,在村人眼里,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规范的非常规行为。

我只知道,人们在接受经验或教训时,思维是反向的,往往矫枉过正。以至于多年之后,她能卖出一盆价值七十万的汗血石榴。

那么,一个秘密与另一个秘密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也许,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仅仅当了三个月的赤脚医生,蔡苇秀的胸脯就挺起来了。当她挎着那个小药箱走向田野的时候,她脚下的黑面带襻的布鞋是有弹性的,就像安装了弹簧一样。 身上的枣花布衫迎风飘动着,似也有了与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个带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就好像垫高了一个乡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虚荣心。在一些刮风的日子 里,她还会着意戴上县里培训班发的白帽子、白口罩,背着药箱,一弹一弹地走在田埂上。按村里人的说法,这就更有些“狗啃麦苗”的意思了。

那时候十八岁的蔡苇秀,虽然每日里背着个药箱在村里晃来晃去,可她毕竟是支书的女儿,没结婚的小伙子是没人敢打俏皮的。村里的小伙子们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就像是看天边的云彩一样。春才呢,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所以,最初,两人之间自然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钢条特制的,十分锋利,伤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这时候,先是有了女人们的惊呼声,而后就有人说:秀呢.快叫苇秀!

刚好蔡苇秀挎着个药箱走到场边上,听到喊声就赶过来了。春三月,她还戴着一个大口罩,显得人很秀气。她蹲在春才面前,打开药箱,从里边拿出红汞、碘 酒和一小卷纱布,什么话也没说,就给他包扎起来。包了之后,蔡苇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两人都没说什么。可据蔡苇香后来说,两人是说了话的。 当着那么多人,两人是用眼睛说话的。蔡苇秀:疼么?春才:不疼。蔡苇秀:别沾水。春才:嗯。蔡苇秀临站起时,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见春才的棉袄上少了一个 扣儿。

后来,那个蓝扣子是蔡苇香给春才送去的。蔡苇香来到春才家,站在门前说:春才哥,扣,给你个扣儿。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苇香说:扣。我姐让给的。而后,她放下那扣子,就扭头跑了。

—个扣子,又能说明什么呢?

一个扣儿是一种态度?一个扣儿是一种暗示?这没人知道。

在此后的日子里,两人仍然没有说过话。只见蔡苇秀时常拉着苇香在村口站着,往远处的苇荡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两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说什么。这就像是猜谜,两人眼里似都有话要说,可谁也没有说。像是你在等我开口,我也在等你开口,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等着。

或许,是那个带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垫高了蔡苇秀的虚荣心。如果不是那个小药箱.蔡苇秀也就是个乡间的柴火妞,她就不会像城里人那样的“矜持”,那样的 “狗啃麦苗”,她一定会转到麦垛的后边,把要说的、想说的话说出来。正是那个小药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气,那个药箱成了一种身份的写照,所以她必须“矜 持”。那时候,在村人的心里,“矜持”是属于城里人的。她在城里培训了三个月呢!

也许,她娘吴玉花根据自己婚姻的不幸,给了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那告诫一次、两次、三次……经过一些时间后,说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许蔡苇秀的“窗户”一直开着呢,半掩半开,似掩似开,欲掩欲开……在田野里,在场院里,在收席点,在芦苇荡里……那“窗户”一直开着,用“矜持”作伪装。我猜。

也许,对面的“窗户”也开着呢。“窗户”里放了很多声音,也只是放着,而后一篾一篾的,用手织在席上……

一个春天就这么过去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草开始往疯处长了……

夏天来了,风热了,花谢了,麦子就要熟了,“窗户”仍然开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的。这就像是一种相互间的折磨,是无声的锯,锯得让人心焦。

后来就有人上门给蔡苇秀提亲了。也正是那个挎在她身上的带有红十字的药箱,陡然提高了蔡苇秀的身价。提亲的外村人提着点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 跑,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像赶会一样。吴玉花每次送客的时候,声音高高的、亮亮的,说:人不错。多懂事呀。不找个像样的城里人,妞是不会嫁的……这些春才 都看在眼里,可他仍然没有说话。也许他更不好说什么了。

或许,是村庄里的声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里,我一向认为,“老扁”(蚂蚱的一种)的叫声是绿色的,“铁头”(蚂蚱的一种)的叫声是锈色的,而“大牙”(蚂蚱的一种)的叫声偏黄,有点 下流的小黄。火红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还有驴,驴的叫声极为嘹亮,就像是号角,伴随着尿气,大黄。老牛的叫声是蓝色,悠长,宽厚,绕着谷垛, 带着余音儿。村里的狗也能叫出两种颜色,一种是血红,有敌意的,龇着牙,暴烈,带有警告性质的;另一种是酒红,含有醉意,像酒一样浓,后味和缓,就像是隔 着柴门的乡叙或是老友间的问候。至于那些不知名儿或是说不清名儿的虫儿们,在夜深的时候,在你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像是五颜六色的合唱了,唱着有翅膀的歌。

那时候,在无梁村的一些夜晚,每到夜半时分,夜空中总是会突然响起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呻吟着,先是连声的“呀……”而后就“嗷”,听上去尖厉刺耳,“呀”声不绝,就像是心上扎了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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