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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5)

老胡咬着牙说:不行,给我捆起来。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着老胡,反复说:老胡,年轻人不懂事,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交给我,我收拾他!

老胡严肃地说:老蔡,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护着他!狗日的,他还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个毬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连声说:有病,他还真有病。我跟你说,他病得不轻。来,你来,上屋说……说着,他把老胡拽进大队部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屋里走出来,老胡仍气呼呼地说:我管他毬不毬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说:知道。我知道。给我一个面子,我担保了。你就交给我吧。

公社武装部长老胡最终还是看了老战友的面子,没有把春才捆走。当天晚上,老姑父当着老胡的面,让民兵把春才关到豆腐坊里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气、那操性,一旦把他绑到公社,他必死无疑!村里人都这么说。

后来,渐渐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发与“九一三事件”无关,与上头传达的文件无关。他这是一,种经长期压抑后的发作,是后悔之后才得以升华的、近乎于叛逆式的发问。他开始怀疑了,这正是他思考的一个新的阶段。那就是说,从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实,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问号。那问号一旦在人心里种下来,就会波及整个社会。有了这个问号,才有了后来的变化。那时候,春才思考了,可他义缺乏正确的引导,想不通的地方太多,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后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经试图开导他,老姑父当过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时候,可老姑父懂得执行命令。老姑父拿报纸上的话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 去。无论老姑父说什么,他都是沉默。也许,春才的不相信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否定。他发问,他怀疑,这是一种对自己重新认识的开始。

就此,在无梁,春才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人们很不理解,人们都说,你管那闲蛋事干什么?那是你该管的么?在无梁,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与己无关的,都可以说是闲蛋事。可话又说回来,其实,真正的闲蛋事,无梁人又是最愿意掺和的,比如,谁谁与谁谁……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再后来,经老姑父批准,春才独自一人搬到了远离村子的豆腐坊里,跟着哑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响着……后来哑巴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记十二分。大凡来买豆腐的,都把钱或豆从窗户里递过去,而后有豆腐递出来,仍是无话。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声了。

四乡的人都说,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钩着卖的。

春才一旦踏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极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筛了又筛,豆子磨出来的浆白亮亮的,上锅熬的时候,那火候掌握得极好,而后再用卤水去点。他 弄的卤水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桶里,一般人是不让动的。等豆汁熬成,点好后,用细布滤出来,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块青石板压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记得那头老驴,豆腐坊的日子是与驴共事的日子。那头老驴终日头上戴着“碍眼”在磨道里走,一圈又一圈,这像是一种骗着过的日子。驴戴着“碍 眼”,驴并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复的,驴还以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还有希望……黄昏时分,春才就把驴牵出来,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个滚儿,咴咴地叫上几声, 这就是它一天劳作的酬谢。春才对驴很好,打了滚儿之后,春才会把它全身用笤帚扫上一遍,扫得千干净净的,这也算是给驴解了痒了。而后,他再把驴牵回屋去, 拴在槽上,铡草喂料……这时光很碎、很具体,不知春才在驴的日月里看到了什么?

驴一踏一踏走,很安静。

从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静。

最开始春才的豆腐只给村里做,供应偶尔来驻村的干部们和学校新立的小伙房。后来,邻近村子里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换。可每日里他只磨两盘豆腐,供不应求,老早就有人端着碗在那里排队了。若是碰上红白喜事,在没有肉的日子里,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的一道主菜:过油豆腐。

常年守着那盘磨,也许,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里了。磨嗡嗡地响着,春才随驴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浆,上火熬了,再由浆点成豆腐,这过程 很漫长很琐碎,但日日紧迫。他终日在磨房待着,与那头驴为伴,驴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谁也不知他的心思游到了何处。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个 时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认,少年时期,我曾经是无梁村最馋的—个孩子。早些年,我偷吃过老姑父串亲戚用的点心。那捆好的点心匣子放在大队部的办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厕所 的工夫,我偷偷地用两个指头捏出来两小块,至今我还记得:一块“小金果”,一块“三刀”,我曾经认为“三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我甚至还偷喝过句 儿奶奶的中药,我以为熬的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烫得我舌头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时候,我已经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还 是很馋,很想吃他磨的热豆腐。春才的豆腐坊不让任何人进,我也只好望“豆腐”兴叹了。在假期里,我曾经一圈一圈地围着磨房转,实指望着能够吃上一口热豆 腐,我甚至在手心里藏了一小撮盐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里待着。他不出门,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想偷也偷不到。

后来,春才也许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长出馋虫了。一天,我磨磨叽叽地又来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着身子,却突然说:丢,你把箩给我递过来。

我说:箩?

他说:箩。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晒着两只盛豆腐的大笸箩……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墙上,并排挂着钩子、豆单、大勺、挑杆、碍眼、缰绳、驴套、扎 鞭、扫磨的笤帚,一样一样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坊里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豆腥气,还杂着驴粪和人的汗腥味。驴在磨盘一旁拴着,打着响鼻儿,蹄子一脚一脚 地踢着地上的土,看来驴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春才扭头看了驴一眼,驴不踢了。那是头老驴。

春才光着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着。我着意地观察他的下身,他穿着一条黑裤子,裤腿绾着,一切似乎都与常人一样。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间,他掀开了热 腾腾的豆腐锅,人整个罩在了热乎乎的蒸汽里,片刻,那蒸汽里递过了一个蓝边的小黑碗,碗里盛着一碗热豆腐。这碗豆腐是拌了调料的!里边有葱末蒜泥和盐,上 边竞还汪着一星儿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说:嗯……我慌忙接了过来。

我记得,在那年的暑期里,我一共吃了他十几碗热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进去,给我盛一碗热豆腐吃。至今想来还余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过那小黑碗,随手放在一个水盆里,而后再嗯一声,那意思是说:滚吧。

我还记得,学校快开学时,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道道地说:国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近视么?吃黑豆吧。黑豆好。 老鼠吃黑豆。他这话,把我说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清醒些了,问我:县中图书馆有书么?我说:有,不多。他说:啥时回来,给我借一 本。我说:行、遗憾的是,这个承诺我一直没有兑现。

后来,我知道,能进他豆腐坊的,还有一个人。

在我离开村子之后,无梁村又出了一个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儿蔡苇香,刚上中学不久,就被学校退回来了。

她先是因为传递纸条。她竟然在课堂上给一个男孩子递纸条。而后,她居然和两个县城里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学校操场上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吸烟。三个人一支烟 递来递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长用手电筒照在脸上。她还逃过学,跟人跑到县城公园里闲逛……就这样,她先后被学校退过三次。

老姑父气坏了,曾揍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把她捆在院里的一棵树上,用皮绳抽她。老姑父这次着实发了狠,眼里含着泪用皮绳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当老姑父的 皮绳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居然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头扬着,脖子梗着,目光足很决绝的,就像电影里面对敌人的英烈一样,看得老姑父心里毛毛的。老姑 父还是有些舍不得下手,抽了她几绳后,就此喘着粗气,蹲下来抽烟。

这时候,吴玉花又冲上来了。吴玉花手里掂着一只鞋,就用那鞋底子拼命抽蔡苇香的脸,她一边啪啪打着,一边吼叫着说: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我 叫你不要脸……她这股狠劲完全是冲着老姑父的。这是一种宣泄。在平原,有一种说法叫“没窟窿繁蛆,找一卖藕的”。连蔡苇香都看出来,母亲是借她的脸,来发 泄对父亲的强烈不满!于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绪的对接,当鞋底子抽在蔡苇香脸上时,她仿佛并不觉得疼,虽然嘴角都流出血来了,她仍然情绪高昂地还嘴 说: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惊讶地在地上蹲着。一方面,他不愿意看吴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儿的脸,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抽她的脸呢?你让她以后怎么出门?另一方面,他似乎又 听出了那弦外之音,吴玉花分明是借题发挥,对准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儿,不便多说。于是,他张着嘴,说:你,这……而后长叹一声,丢下皮绳,背着手走出去 了。

等老姑父走后,吴玉花丢了那只鞋,上前给女儿解了绳子,用指头点着她的头说:三妞,你真不争气呀。而后又说,洗洗脸,去你二姐家躲几天,别让那老鳖孙知道。

据说,第二天,老姑父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带着一些礼物再一次赶到学校,向校长赔礼,希望再给女儿一次机会。可校长说:老蔡,不是我不给面子,是没有一个班主任愿意要她。她一来,弄得一个学校都不安生,你怎么养了一个女光棍?

于是,老姑父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蔡苇香退学后,先是躲在她二姐家住了些日子。后来,她回村不久,就义有闲话传出来了。保祥家女人说,这年的夏天,她在东边的地里薅瓜秧,亲眼看见老 三蔡苇香在一天夜里进了豆腐坊。那时候春才的豆腐坊已经扩大了,新添了几盘磨,又新盖了两排房子,还起了一个名:春才豆腐坊。保祥家女人说,苇香在豆腐坊 里把自己脱得光光的,对春才说:才哥,你太亏了,你摸摸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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