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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4)

春才说:改天吧。而后,他再没说什么,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实,并没有人怀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可事后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春才在县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回来后,在人们眼里,他就成了—个废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话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原本,春才编的红炕席是供不应求的,外村来预订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编的席。就因为出了这么一件事,人们都害怕犯了忌讳,春才编的红炕席也没人要了。

这事传得很远,在颍河镇的集市上,过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价钱卖出。现在,席仍是春才编的席,卖席的却不敢打春才的旗号了……凡卖席的,都说是马集的。马集也是个编席村。

此后,春才再去“收席点”交席的时候,无梁村的女人们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们都离他远远的。人还是那个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无梁村最好的手艺人,可是,就因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变了。在人们的眼里,春才已不是过去那个春才了。

有一段时间,许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后,春才是怎样尿的?这成了一个巨大的悬疑。那时候,只要春才一出门,就有很多人找 各种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个”。那时村街上只有一个厕所,厕所旁总是站着很多人……这真是邪门了!整整一年过去了,哪怕是前后脚跟着,却没 有一个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终于,有一天,村里钟声敲响了。老姑父站在场院里,黑风着脸,大声说:有一件事,我得把丑话说前头。无论你是谁,别管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他的牙!就这话。散会!这个会,开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么也没说,可谁都知道,这特指春才那件事。

后来,公开的场合,没人敢议论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着人背过脸的时候,一句歇后语就此诞生了。这是无梁人的幽 默。这幽默很冷,这幽默诞生于一种很荒唐也很可怕的性意识。由于与己无关,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看似无所谓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壮和昂扬。那其中的含意很驳 杂,你说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样下地干活,照常在庄稼地里、在泥里水里走,秋天照样去芦苇荡里割苇子,照样编席……只是没有一句话。除了娘的声音,周围也没有话。村里人见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氛围是很压抑人的。

在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总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围着村庄一圈一圈地转悠。那脚步声一踏一踏的,在无梁村的夜空中回荡,而后一步步走向苇荡……不 久,人们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说来,无梁村人还算是善良的,他们怕春才寻短见,就报到了老姑父那里,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着他,记三分。就此,我跟着春才走 了许多个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鬼魂,他的怪异常常让我惊诧。

那时的田野,总是流动着很黑很浓的夜气,那夜气就像是流动的丝绸一样,又软又湿,伸手可触。在浓密的夜气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脚步声浑厚而缥缈,黑夜 掩护着他,那夜气就是他的衣裳,他披着夜气趟过田野,显得很从容,很洒脱。地上的草时常挂着他的脚,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样子,软软地铺在他脚 下,蒺藜草、马屎菜、格巴皮、小虫窝蛋……给了他弹性的呵护。他经常站住身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空。星河灿烂,一闪一闪地亮着。他会突然小跑一阵,就 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而后,他一阵疾走,一阵慢走,越过田埂,走向苇荡,最终停留在望月潭的边上,就那么默默地站着。潭里印着一弯月亮,月亮在水中一悠 一悠地荡着,他望着水中的月亮。我想,这时候,他是很想成为一条鱼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为一条鱼,会多么幸福。有时候,他会抓起一个大坷垃扔在水 里,听水的响声,也像是在试水的深浅。那响声在暗夜里嗡嗡的,显得很闷,在月光下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而后他伸出两手,做一个“大”字,像是要纵身一跳的 样子……当我一次次把血气提到喉咙眼里,刚要大声喊叫的时候,他却扭回头来,拨开芦苇丛,顺着蜿蜒的小路走了回来。他终也没有变成鱼。

在一些日子里,我脑海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他是鱼变的么?他为什么不尿?

春才每次夜游回来,他娘总是在门口等着他。春才娘说:儿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头前走,娘都跟着你。春才一声不吭。

有时候,我猜他一定是后悔了。“后悔”的前置词是“假如”。没有“假如”,就没有“后悔”。后悔本身不是错误,而是时间的错位。人一旦后悔了,那需要谴责的就是时间了。

我猜,在此后的日子里,“后悔”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我曾见他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顿足,一次次去踢脚下的土,一次次地捧着自己的脸,一次次地摇头…… 这又是为什么呢?“后悔”含在夜气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着腥甜的庄稼棵里。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个“后悔”像影子一样伴着他。他后悔没有把那句话 说出来?他后悔那个夜晚的鲁莽?他并不缺乏变成鱼的勇气,可他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后悔”。所以,在经过了无数个夜晚之后,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种残缺。

也许,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人既然活着,就有后悔的时候。人只有后悔了,才会活下去。难道说,这就是—个生产“后悔”的村庄?

半年后,春才不再夜游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经过了那些个夜晚之后,他成了一个思考者。有一段,他几乎不出门,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呆呆地在屋子里坐着,人像是傻了一样。那时候,春才娘跟人说,他病了。可谁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谁都不说话,几乎成了一个哑巴。就是偶尔出门,他也是直来直去,不跟任何人说话。

我猜,春才的思索长达数年时间。当他从“后悔”走向活着的时候,他早已错过了“升华”为鱼的机会了。思索之后也许是沮丧,为“后悔”之后的活着而沮丧,为错过了成为鱼的机会而沮丧。

后来,我曾认为是“单纯”害了他……他与我不同。他从小受到的褒奖太多,他长相俊美,浓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编席手艺给他带来了太多的赞扬,这不免造 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仅仅是因为单纯还有明亮,就能使一个人拿起篾刀把人们称为“命根”的东西割掉么?这显然是说不通的。那又是什么呢?不然,就像村 里老辈人说的那样,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里有一个老鳖精和七个无常鬼(曾经淹死过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在过去了很多时光之后,我又想,这也不是愚昧。这与愚昧没有关系。这或许是一念之差?是潜藏在心里的犯罪感在作祟,是“耻”的意识。然而,这“耻” 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耻”一旦包含在“纯粹”里,那结果就是一种极端。可是,关于“耻”,这是人类给自己限定的一条准线,如果没有这条准线,那人与动物 就没有差别了。

有时我还会想,春才就像是一个大油锅,他是自己熬煎着自己。他喜欢编席,可现在他编的席没人要了。本来,村里有个收席点,春才还可以编席,可近一段 收席点突然撤销,老魏也走了。在不编席的日子里,他的整个人生彻底哑了。他既没有方向,也没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该如何弥补呢?是啊,在这样一个村 子里,仅后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会怎样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发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刚下过雪,天寒地冻,村街里的钟声再次响了。不一会儿,大队部里就站满了人。这是—个全村人都必须参加的大会。由公社武装部长老胡亲自带队,来传达一个重要文件。这就是人们后来所说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声音很瓮。当文件传达完的时候,一村人都静静的,默默的,没有人说一句话。在这样—个时期里,人们已习惯不乱说话了。在平原的乡村,除了喇叭碗儿里说的,人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春才突然蹿出来,猛一下跳到汽灯的下边,大声说: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传达完之后,突然跳出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一下子把宣讲文件的老胡给说愣了。公社武装部长老胡怔怔地望着他,说:你你你……说啥?

春才再一次大声说:我不相信!

公社武装部长气得直翻白眼,指着他说:你,再说一遍?

春才又说:怎么会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骂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绳,给我捆起来!

这就像是羊群里突然蹿出了一只野兔!又像是冬天里突然炸响的雷!一下子把人们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人们怔怔地、默默地看着春才:就这一个割了阳物 的人,一个没蛋的人,一个长年不说话的闷葫芦,他突然跳了出来,说话了!他竟然敢怀疑上头传达的文件,他竟然对来自上面的声音发出了不该发出的疑问,这还 了得!

老胡气得把枪都掏出来了。老胡一边掏枪一边说:我他妈崩了你!快,别让他跑了,民兵呢,拿绳!给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将起来,指着自己的喉咙,说:崩,你崩!

老胡瞪着眼,掏枪的手抖动着,呼呼地直喘气,他大声喊:老蔡,老蔡呢?咋鸡巴教育的!

人们傻傻地望着春才,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会场乱了。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退,整个会场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嘴里嘟哝着:这孩子,真傻得不透气了。也有胆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声劝道:别吭了,一声也别吭了。治保主任带着民兵们呼啦啦跑上前来,围在他身边,拿着绳子,怔怔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正在屋里拿烟的老姑父从大队部里蹿出来,急忙上前拦住老胡,说:老胡,老胡,你别跟他一样,他是个二毬货,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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