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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从南方带回来的。兔子在南方当过三年兵,复员后带回了—个女人。这女子看上去眉眼还周正,两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们都叫 她南蛮子。按兔子的说法,两人是部队拉练时认识的,她蹲在路边卖榴莲,他多给了她五毛钱……而后她非要跟他。还有的说,这女子是个“二不豆子”(那时候, 在无梁,凡是只会说实话的人,被统称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脑子不扭弯。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都发现,这女子果然是脑子不够数,傻乎乎的。 问她什么,就说什么,只会说实话,不会应酬,脑子有问题。总之,她跟兔子成了亲之后,村里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后来,村里人就给她起了个绰号:一呀。

白日里,女人们时常逗她,说:一呀,你家杀猪呢?

她说:没得。

国胜家女人说:你家床腿换了么?

她说:没得。

海林家女人说: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说:没得。

保祥家女人问她:夜里,你那样嚷嚷,好么?

她拍着手说:很好。很好。很好。

众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说:你傻呀。哪有这样说的?

海林家女人还出主意说:你实在忍不住,嘴里咬块手巾。

她摇摇头,仍然说:没得。不好。

众人又笑了。

一呀刚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村里人在说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时常是你说你的,她说她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这才知道 她也算是少数民族,可以生两个孩子的,于是就接连生了两个娃。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小个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样,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动静,竟然还会生出两个白白 净净的娃儿。人们只好说她是命好。不过,那夜里的叫声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离兔子家最近,前后院住着,窗户对着窗户,也就十多米的距离,每当那刺耳的叫声响起时,春才在干什么,他又会怎么想,这没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当母鸡抱窝的时候,手里拿把笤帚,站在院里骂过两次,说:我叫你叫,瞎叫个啥?那是人声么?浪茬茬的!

有一段时间,一呀非缠着春才要跟他学编席。可春才娘死活不让她进门,话说得很难听。一呀没有办法,就到收席点去缠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话春才一句也听 不清,再加上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净打岔,让春才觉得很别扭。每每验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跟,还时不时地拽着春才的衣裳角,屁股 一扭一扭的,大声喊着: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说),你睡(说),给睡睡(说说)有啥子么……惹得一村人笑!

每当这时候,春才就红着脸,大步逃开去。有两次被兔子撞见了,兔子急忙蹿出来,拽住一呀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两人还关上门打了一架……后来,一呀再也不提学编席的事了。

夜里,一呀照旧。

早上起来,碰上兔子的时候,别的男人都会跟兔子开玩笑,说: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断了吧?只有春才不跟他开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见了春才,说:才,那个啥……春才说:啥?兔子说:也没啥。就是……春才又说:啥?你说。兔子说:那啥,那蠢娘们,你多包涵吧。春才不问了,什么也不说, 扭头就走。

这年夏天,要割麦的时候,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连派出所的人都来了,说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紧张。

那是案件么?

等过了很多日子之后,我这样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饥渴。

这是一个很蹊跷的案子。一天夜里,老姑父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公社开会回来,看见他家房后一个窗户边上竖着一根黑糊糊的木头桩子。他不记得他家后墙那里 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谁伐树了么?他已经走过去了,却仍然有些疑惑,就退回来,相隔也就二十几米远的距离,他大声咳嗽了一声……就是这一声咳嗽,惊了那 “木头”!靠着窗户的“木头”居然动了,只听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那真的不是木头,是—个人!

老姑父大声吆喝着:站住!可人早跑得没影儿了。

进了院子,老姑父才发现,二女儿蔡苇秀在屋里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儿洗澡。当晚,吴玉花站在院子里跳着骂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发现,在他家后院的菜地里,有一行脚印。那脚印慌不择路,仓皇地穿过菜地,一印深一印浅,一直通向后街……那菜地是头一天刚浇过的,地是湿的,所以那脚印特别醒目:一行大脚印,分明是男人的。

老姑父当即叫来了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脚印,而后就说要一个队一个队查,一家一家地查……当时,我也跟着村人跑去看了。菜地里,那脚印很大,在湿地上一窝一窝印着,按现在的尺寸换算,至少是四十二码以上。

村里的女人们议论纷纷,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来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鸡巴给他割了!村子里乱哄哄的。人们都去看派出所所长老黑的脸,他的脸黑风风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无梁村一共有十个生产队,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仅查了三个队,就有七双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说是要“比对”。一时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汉子们,一个个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赌咒发誓,没有—个人承认。

这一天,赤脚医生蔡苇秀没有出门。她一直在屋里躲着,好像是也没脸出门了,很羞愧的样子,连中午饭都是她妹妹蔡苇香给端过去的。

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公社派出所所长老黑去市公安局刑侦队借警犬去了。只要那狼狗一牵来,到时候,闻到谁是谁。那狗鼻子灵着呢,光闻闻那脚印,就能闻出人的气味来!等着吧。

而后,治保主任叉着腰,在村里一遍一遍地大声吆喝:招了吧。要招赶快招,还有个解救。老蔡说了,村里解决,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顿”来了,咬你个卵子!

有人问他:“哈顿”是谁?

他得意洋洋地说:就是县上那狗。

就此,村里人都知道“哈顿”就要来了,案子马上就要破了……人们还听说,“哈顿”是洋狗,英国种的。一听说英国种的“哈顿”要来,连村里的柴狗们都 显出了羞隗不安的样子。这一天,无论大人孩子见了狗就踢。狗们大都溜着墙走,还时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汉子们跺上一脚,夹着尾巴“呜呜”叫着,仓皇地躲 开。狗们很委屈,平日里连个名儿都没有,谁叫了就一声“嗷,过来”,那是让它们吃屎的。有名的也不过大黑、二黑、三灰子,怎么能跟英国种的“哈顿”比呢?

“哈顿”可是顿顿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地,等着“哈顿”,尤其是村里的男人们,—个个都灰头土脸地听着女人们的詈骂。女人们却异常的兴奋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议论 着,到底是谁呢?是哪龟孙呢?若是自家的男人,这日子还怎么过?是啊,“哈顿”就要来了。“哈顿”一来,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哈顿” 也没来。据说,“哈顿”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来不了了。

到了傍晚时分,老姑父站在村街里,突然郑重宣布说:算了,算了。焦麦炸豆的时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说: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着脸说: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体面事?丢人不丢人?别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说:那,证据呢?

老姑父说:啥证据?

治保主任说:就那鞋。收上来的鞋,还在大队部呢。

老姑父一摆手说: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个眼看就要侦破的案件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对人们说:这叫外松内紧。等“哈顿”忙过这一阵儿,派出所还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点的仓房里,好事的女人们唧唧喳喳地把村里的所有男人全滤了一遍,从谁谁数到谁谁……一个一个,把那些可怀疑的对象全都筛过了。 女人们一边议论一边骂着,说没一个好货!数着数着自然就数到了春才的头上。有人说:春才那么面,他不会吧?又有人说:咋不会,狗还恋蛋呢。

就这么说着,县供销社派来收席的老魏把话头接过来了。因为春才的席编得好,老魏对春才的印象就特别好。老魏说:别欺负人家春才,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棋……要说就说我。我么,还有可能。

这时,女人们又把目标对准了老魏,一个个说:是啊,怎么没想到?还有老魏呢。老魏这龟孙也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贱肉,憋着一肚子坏。

还有的指着老魏的鼻子说: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贱不唧唧的,前天还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谁?

老魏本来在县供销社当会计,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到了乡里来收席。开初的时候,他一肚子怨气,嘴里骂骂咧咧的,经常无端地把女人们编好的席打回去, 说这里那里不合格,惹得女人们全都在背后骂他。后来老魏慢慢住习惯了,村里还给他开了小灶,专门找了人给做饭吃,一天两包烟供着。他终日里跟编席的女人们 打个情,骂个俏,占个小便宜什么的,也很得意,就乐不思蜀了。

经这么一说,女人们也就越发怀疑老魏了。是啊,老魏这人,流里流气的,每日里闲得蛋疼,还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说了一句话,就把他的嫌疑给解除了。老魏伸出脚来,说:可惜,我脚小。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都拥上去跟老魏比脚,说:你脚小?比比。

可是,突然之间,女人们都不吭了。只见春才扛着一捆席走进来……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说:老魏,验吧。

老魏说:你的免检,不用验,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墙根的席垛上,老魏说:才,下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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