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快点儿,文森特先生,”她叫着,“否则你将是最后一个装满口袋!”对她来说,这好比是一次远足。公司把好煤以低价卖给弗内。
她们没法集合在一起向顶上爬,因为小车象机器似地有规律地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倒垃圾。要在金字塔上找到煤块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弗内小姐教文森特如何用手捧起垃圾,让犯、石粒、粘土和其他杂质从指缝间科掉。公司漏掉的煤块是很少的。矿工的妻子们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种泥板岩煤,这种东西无法在市上出售。雪和雨浸湿了垃圾,文森特的手很快就救援伤刺破,但他总算装了四分之一袋他以为是煤的碎粒,而妇女们都几乎装满了一整袋。
每一个妇女把自己的煤袋留在沙龙,赶紧回家烧晚饭,走前都答应晚上携家人来听道。
弗内小姐邀请文森特到她家去吃晚饭,他一口答应。弗内的房子有两整间:炉子、炊事用具和餐具放在一间,床铺放在另一间。尽管雅克的生活很过得去,但 他们也没有肥皂,就象文森特所知道的那样,肥皂对博里纳日人来说,是巴望不到的奢侈品。自从男孩开始下矿井,女孩开始上垃圾山那天起,直到死,博里纳日人 从来没有能够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过。
弗内小姐为文森特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屋外的路上。他尽力地擦洗。他不知道是否洗干净了,但当他坐在小姑娘的对面,看到煤灰和煤烟的痕迹仍然一条条地残留在她的脸上时,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她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弗内小姐一直愉快地闲谈着。
“你知道,文森特先生,”雅克说,“你到小沃斯姆斯已经近两个月了,然而你还没有真正了解博里纳日。”
“不错,弗内先生,”文森特万分虚心地回答,“但是我想我是在慢慢地了解人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克说,一边从鼻子里拔出一根长鼻毛,仔细端详着。“我意思是说,作仅仅看到了我们在地面上的生活。那还不重要。我们单单在地面上睡睡觉而且。要是你想了解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就必须下矿看看我们是怎样从半夜三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的。”
“我很想下去,”文森特说,“可是公司会答应吗?”
“我已经为你请示过了,”雅克答道,往嘴里送了一块方精,让温热的、墨水般的、苦味的黑咖啡流过方糖,灌进喉咙。“明天我下马卡斯检查安全设备,半夜两点三刻在德尼家门口等我,我来找你。”
全家陪文森特到沙龙,但在半路上,雅克,刚才在暖和的屋里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突然一阵猛咳得戏拢了身子,不得不折回家去。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亨利·德克拉克已经来了,一条被腿拖在身后,毛手毛脚地在修炉子。
“啊,晚上好,文森特先生,”他嚷道,五官紧挤的脸上,满堆微笑。“我是小沃斯姆斯唯一能点着这炉子的人。我们过去常在这儿聚会的时候,我就摸透它了。这炉子真气人,我可知道它的一切鬼把戏。”
口袋里的东西湿滴滴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煤块,但德克拉克很快使这只凸肚椭圆形炉子发出烘烘的旺火。他兴奋地一拐一弯地踱步时,血涌上了头上的那块光秃的地方,使这处起皱的皮肤变成了深猪肝色。
那天晚上,小沃斯姆斯的矿工家差不多全来到沙龙,聆听文森特在他的教堂中作第一次讲道。长凳坐满了,邻家搬来板箱和符号。三百多人济济一堂。文森 特,那天下午矿工妻子们的好意使他心里充满温暖,又看到终于能在自己的神殿里讲道,故而讲得格外真挚,感人肺腑,博里纳日人脸上的忧郁表情随之消失。
文森特对他的“黑下巴”听众说:“我们是世间的陌生人,这是一个古老而良好的信念。
然而我们并不孤单,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是朝圣者,我们的生活就是从尘世到天堂的漫长路程。
“悲哀比欢乐更好——即使在愉悦中,我们的心仍然是哀痛的。与其到欢宴的家去,毋宁到居丧的家宏,因为哀痛能使我们的心更为安宁。
“对笃信耶稣基督的人来说,悲哀无不带着希望。尘世唯有不断地再生,不断从黑暗走向光明。
“主呀,保佑我们远离罪恶吧。别让我们贫穷,也别让我们富有,只要给我们足够吃的面包。”
“阿们。”
德克拉克太太第一个走到他的身边。她的眼睛含着泪水,她的嘴唇哆噱着。她说:“文森特先生,因为我失去了上帝,所以我的生活艰难。但你又把上帝带回给我们啦。我为此感谢你。”
人走光了,文森特锁上门,沉思地上山走向德尼的家。他从晚上所受到的欢迎中可以看出,博里纳日人对他所持的保留态度已经完全打消,他们终于相信他 了。作为一名上帝的使者,他现在完全被“黑下巴”所接受。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变化?这不可能是因为他有了一所新教堂,因为这种事情对矿工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们不知道他的传道任命情况,因为他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他是非正式福音传道者。虽然他这次作了热情动人的讲道,但是在破草棚和废马厩中,他也作过同样好的讲道。
德尼一家已经离开国房,在小房间里睡下了,但烤房里还充满着新鲜的、美味的面包香昧。文森特从厨房里的深井中打水,把水从吊桶中倒入盆内,上楼去拿 肥皂和镜子。他把镜子靠在墙上,照看着。果然,他的猜测不错,在弗内家里,他不过洗去了脸上的一小部分煤灰。他的眼皮和下巴还是黑的。一想到自己如何满脸 煤灰地在新的神殿里讲道,一想到他的父亲和斯特里克姨父如果看到这模样一定会惊惶时,不禁笑了起来。
他双手浸入冷水,用从布鲁塞尔带来的肥皂挂出泡沫,刚要用肥皂水狠擦面孔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的湿手伸向空中。他再一次瞧着镜子,看到前额的皱纹里、眼皮上、两颊上和巨大的球形下巴上,布满了从垃圾上沾来的黑煤灰。
“当然啦!”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接受我的道理。我终于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他把手洗干净,不洗脸就去睡觉。他留在博里纳日的日子里,每天在脸上擦点煤灰,这样他就和别人~模一样了。
破口清晨二点半,文森特起身,在德尼的厨房里吃了块干面包,二点三刻在门口与雅克碰头。一夜大雪纷飞。通向马卡斯的路被雪掩没了。他们越过田野走向 烟囱和垃圾的一路上,文森特看见四面八方的矿工们匆匆踏雪而行,小小的黑影在赶回自己的窝去。天气酷冷,矿工们把黑上衣的领子翻起兜住下巴,缩头耸肩,抵 御严寒。
雅克把他先带到挂放煤油灯的房间,架上的灯按号码挂着。“一旦下面发生事故,”雅克说,“我们就可以从取走的灯晓得谁出事了。”
矿工们心急慌忙地拿下自己的灯,奔过积雪的院子,进入升降机的砖房。文森特和雅克与他们一起走去。升降机有六层,每层一格,每一格中可放一辆煤车升到地面。每一格只能供两人舒畅地蹲坐,五个矿工紧紧挤在一格里,就象一堆煤往下降落。
因为雅克是工头,所以他和文森特以及一名他的助手,单独占用最上面的一格。他们低低地蹲坐着,脚尖抵着矿壁,头顶触着吊缆。
“把手直放在身前,文森特先生,”雅克说。“如果手碰到旁边矿壁,就会轧断。”
信号一发,升降机就沿着铁轨向下滑落。升降机下落的通口不过比升降机大寸许而已。
他看到脚下半英里外漆黑一团,想到万一升降机出毛病,便会摔死的时候,浑身一阵寒噤。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在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往下落去。他知道不必过分担心,因为升降机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出事故了,但是,昏暗摇晃的煤油灯火并不能使他保持理智。
他把这种本能的心惊胆战告诉雅克,后者同情地微笑。“个个矿工都有那样的感觉,”他说。
“但他们一定习惯于这样下去的吧?”
“不,永远不习惯!对升降机的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和不安一直伴随着他们到死。”
“那么你,弗内先生…”
“我心里也害怕,就象你一样;我已经下降了三十三年啦!’在三百五十米处——半路——升降机停住片刻,又再突然地往下落。文森特看到一线细流从岩石的洞里徐徐流出来,他又打颤起来。往上看,白天的光不过象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在六百五十米处,他们走出升降机,但矿工们继续往下降。文森特发觉自己在一条宽阔的坑道中,有着穿过岩石和粘土的车轨。他本来以为会落到火坑之中,但通道很凉爽。
“这儿还不坏,弗内先生!”他高声说。
“对,不过没有人在这个高度干活,这矿层里的煤早已采完了。这儿还能从顶部通点风下来,但吹不到下面的矿工。”
他们沿着坑道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雅克转弯了。“跟住我,文森特先生,”他说,“但慢点儿,小心,你要是清一滑,我们都会送命。”
他就在文森特的眼前消失在地下。文森特脚步不稳地走上前去,发现地上有个洞口,他两手摸索梯子。洞口只够一个瘦子通过。开头五米还不难爬,但在一半路的地方。文森特不得不反转身来往下爬。水开始从岩石上渗出来,梯级上尽是烂泥。文森特感到水滴在身上。
他们终于到了底,用手和膝盖爬过一条通向离出口最远的躲藏所的长甫道。一长排矿穴,犹如存放骨灰盒架上的分格,由粗木支撑着。每一桶里,五个矿工一组:两个用十字镐挖煤,第三个把煤从他们的脚下铲走,第四个把煤装进小车,第五个沿着狭窄的车轨把车推走。
挖煤的穿着粗麻布衣裤,通身污黑;铲煤的往往是个男孩,赤身裸体,只围着一块腰布,他的身于墨黑,把车推过三英尺长通道的矿工总是一个女孩,象男人一样污黑,一件粗布衣遮住了上半身。水从矿穴的顶上滴漏下来,形成了钟乳石洞。唯一的光亮是他们的小灯,为了节省煤油,灯芯总是旋得低低的。没有通风设备。空气中充满煤灰。地下的天然热气使矿工的黑汗雨水般地淌流。在前面几个矿穴中,文森特看到人们尚能直立挥动十字镐,当他愈往里走,矿穴也就变得愈小,最里面的矿工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用手腕挥动十字镐。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矿工们的体热逐渐使矿穴里的温度增高,空气中的煤灰也逐渐浓厚起来,最后又热又脏的煤垢塞满了矿工的嘴,使他们端不过气。
“这些人一天挣两个半法郎,”雅克告诉文森特,“如果检查站的检验员对他们煤的质量表示满意的话。五年前,他们是每天三法郎,但自从那时起,工资在逐年减低。”
雅克检查木柱——它撑立在矿工和死亡的当中。他转向挖煤者。
“你们的木柱不牢,”他告诉他们。“有点松,你知道,第一桩事情就是塌顶。”
一个挖煤的,他们一帮中的头,喷出一连串怨言,快得文森特只听到几个词。
那人大声说:“他们付木柱钱的时候,我们会撑好的!要是为撑架资工夫,煤还弄得出去吗?在这儿被岩石压死,和在家里饿死,还不是一样吗?”
走过最后一个矿穴,地上又有一个洞。这一次洞里连梯子也没有。圆木间隔地插入矿壁,防止松土落下去活埋下面的矿工。雅克拿过文森特的灯,吊在裤带上。“当心,文森特先生,”他重复遭。“别踩在我头上,别叫我粉身碎骨。”他们一脚一脚地往黑暗中沉下去,用脚底摸索着圆木,以便立牢,双手则批住两边的松土,提防无声地跌落下去,就这样爬了五米多。
下面又是另一矿层,但这一层的矿工甚至连个矿穴也没有。煤得从一个狭窄的角度,打壁上挖下来。矿工们跪在地上,背脊紧贴岩顶,在取煤的角隅里挥动十字镐。文森特现在感觉到上面的矿穴里凉快而舒服,这较低的一层,热得象烤炉,热气厚得可用钝刀切割。干活的人活象被击伤的动物似地急喘着气,伸出又厚又干的舌头,他们赤裸的身体,罩着一层污垢。文森特,仅仅站在那儿,就已经感到一分钟也无法忍受那逼人的热气和煤垢。矿工们干着累死人的活儿,他们吞进肚里的煤灰比他多上千百倍,然而,他们不能停下米歇一分钟,透一口气。如果他们停一停,就没法送出必要车数的煤,也就拿不到一天工作量的五十美众文森特和雅克在连接这些蜂巢般凹穴的通道中匍匐爬行,不时地伸直身于,紧贴矿壁,让顺着细车轨的煤车推过。这通道比上面一条更窄。推车的女孩年龄尚小,没有一个超过十岁。煤车很重,女孩们不得不用尽气力拼命把小车沿车轨推去。
通道的尽头有一条金属斜道,煤车在此由电缆吊下去。“来,文森特先生,”雅克说,“我带你到底层去,七百米深,在那儿体会看到一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东西!”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