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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7)

文森特应该对这种亵渎神明的话感到震惊,但却无动于衷。他正在思索经理对他所说的话。

“不过,你们至少可以减少一点工作时间,一天在下面干十三个小时,那是在屠杀整个村子呀!”

“不,先生,我们没法减少工作时间,因为这应该与他们的工资相等。工作时间一减少,他们生产的煤,就会大大少于每天五十美分的工资,结果我们每吨煤的成本费就要提高。”

“至少有一件事应该能有所改善的。”

“你是指不安全的工作条件吗?”

“不错。至少你们能减少矿井内的事故和死亡。”

经理耐心地摇摇头。“不,先生,办不到。我们的红利太低,无法在市场上售出新的股票,因而压根儿没有多余的资金来对安全设备投资。——啊,先生,那 是一种毫无办法的、可恶的连锁反应。我已经见得多了。那也就是我从一个虔城笃信的天主教徒,变为一个辛辣的无神论者的原因。我真不明白天堂里的上帝怎么会 有意地创造这样一个环境,使整个民族世世代代地陷入困苦,而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神的怜悯!”

文森特无话可说。他昏惑地走回家去。

二月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个月。直吹无挡的风横扫山谷和山顶,街上几乎无法行走。矿工们的茅舍现在益发需要垃圾取暖,但是刺骨的北风劲吹,妇女们无法外出到黑山上去抬取。

他们仅有粗布裙衫、纱袜和头巾来抵御入骨的寒风。

孩子们只得天天缩在床上,以免冻僵。因为没有煤生炉子,所以简直没有热食。矿工们从热得起泡的大地深处一出来,就一刻不停留地投进低于零度的气温, 在凛冽的北风中,挣扎着穿过雪封的田野,返回家去。因肺病和肺炎引起的死亡每星期中无天发生。在那个月中,文森特为许多丧事祈祷。

他本想教那些蓝面孔孩子识字的打算不得不放弃了,他整天在马卡斯山上拾取所能找到的一丁点儿煤屑粒,分送给最困苦的茅舍。在这些日子里,他无需再往脸上抹煤灰,他永远也除不掉矿工的标记了。一个来到小沃斯姆斯的陌生人,一定会叫他“……又是一个‘黑下巴’。”

在金字塔上下跑了几个小时,文森特才拣到了半袋样子的垃圾。他手上的蓝皮肤被雪盖的岩石划了一条条的伤痕。四点光景,他决定不再抬了,把准备送给村民的垃圾带回去,这至少能让几个妻子为她们的丈夫烧一杯咖啡。他走到马卡斯的大门口,矿工们刚好鱼贯而出。

其中有些人认识他,叽咕地向他打招呼,但其他的人手插在口袋里,编头耸肩,眼睛盯着地,走了过去。

最后走出大门的,是一个矮小的老人,他咳得身子都直不起来,简直没法行走,他的膝头在颤抖,从雪封的田野里吹来的寒风向他袭击时,他脚步摇晃,就好 象被人痛击了一拳,几乎扑地倒在冰上,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慢慢地穿越田野,侧身迎着一阵强风。他的肩上披着一只粗帆布袋——看来是从沃斯姆斯的仓库里 抬来的,文森特看到袋上印着字,他睁大了眼,想认出是什么字,终于辨认出两个字:易碎。

把垃圾送往茅舍后,文森特返回自己的棚屋,把全部衣服摊在床上。他有五件衬衫、三套内衣、四双袜子、两双鞋、两套衣裤和一件多余的军服。他留下一件衬衫、一双袜和一套内衣在床上。其余的一古脑儿全塞进提包。

他把一套衣裤留给背上写着“易碎”字样的老人。内衣和衬衫留给孩子们,好改制成小衣服。袜子分送给得下马卡斯去的肺病患者。那件暖和的军服,送给一个孕妇,她的丈夫几天前因坑道倒塌丧命,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顶替了他的位置。

“娃娃沙龙”关闭了,因为文森特不愿意把矿工家眷的垃圾拿过来。此外,矿工及其家属怕在泥泞中行走而弄湿了脚。文森特轮流在每一所草屋中举行小型礼拜。随着时日的消逝,他发觉应该献身于实际的职责——治疗,洗净,擦净,准备热饮料和药物。最后,他把《圣经》留在家里,因为他没有时间打开它。《圣经》已成了一种矿工们无法享受的奢侈品了。

三月来临,寒冷的压力减轻了一点,可是热病插入进来。文森特化去了他二月份薪水中的四十法郎,为病患者购买食物和药品,给自己留下了忍饥挨饿的份儿。他由于缺少食物而益发消瘦了。他的神经质的、易冲动的雌性更厉害了。寒冷削弱了他的活力,他开始带着热病东奔西走,他的双眼变成了眼窝中两个冒火的大窟窿,他的结实的几·高头颅好象缩小了,他的双颊和眼睛下面出现凹陷,但他的下巴仍象往常一样坚实地突出来。

最大的德克拉克孩子害了伤寒症,床铺因此发生了困难。屋内只有两张床,父母占了一张,三个孩子占了另一张,如果两个婴孩与大男孩继续睡在一起,她们亦会传染上伤寒病,如果让她们睡在地上,那末就会得肺炎,如果父母睡在地上,次日就没法干活了,文森特立即明白应该怎么办。

“德克拉克,”这矿工下班到家时,文森特说,“在你坐下吃晚饭前,能否帮我一个忙?”

德克拉克因伤疤疼痛而疲惫不适,但他问也不问他就拖拉着破腿,跟文森特走了。他们走进文森特的棚屋,文森特把床上的两条毯子掀去一条,说道:“扶住床头,我们把床搬到你家去,给大孩子睡。”

德克拉克的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们有三个孩子,”他说,“如果上帝愿意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失掉一个。护理全村的文森特先生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能让他杀害自己!”

他有气无力地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屋。文森特把床一拖,抬上肩,吃力地走进德克拉克的家,把床放好。德克拉克和他的妻子正在吃干面包和咖啡的晚餐,抬眼望着他。文森特把大男孩放上床,看护着他。

那天深夜,他到德尼家去问问有否柴草可给他带回小屋去铺睡。德尼太太听说他做了这件事,大吃一惊。

“文森特先生,”她嚷道,“你原来的房间还空着。你一定要回到这儿来住。”

“你真好,德尼太太,但我不能够。’“我知道,你在担心钱。没有关系的。我和让一巴普蒂斯特生活过得去。你可以免费和我们一起住,就象我们的兄弟一样。你不是常对我们说,上帝的孩子,都是兄弟吗?”

文森特感到冷,冷得发抖。他饿着肚子,生了几个星期的热病使他有点神志昏乱。由于营养不良,缺少睡眠,他很衰弱。他被全村的层出不穷的灾难和痛苦弄 得烦躁不安,简直快发狂了。楼上的床暖和,柔软,干净。德尼太太会给他食物填充施德的饥肠;她会护理他的热病,给他热的去寒饮料,把寒冷从骨髓中驱走。地 颤抖,乏力,几乎快倒在烤房的红砖地上了。他及时地控制了自己。

这是上帝的最后考验。如果他现在失败了,那他以前所做的全部工作就白费了。既然全村正处在痛苦和灭亡的最可怕的境况中,难道他能怯退,成为一个经不住风浪的、不足挂齿的胆小鬼,一看见来到鼻子底下的安适和享乐,就抓住不放吗?

“上帝看到你的好心肠,德尼太太,”他说,产主会酬答你的。不过,你无法使我忘记自己的职责。如果你找不到柴草,看来我只能睡在泥地上了。请别给我旁的东西,我不能接受。”

他把柴草扔在棚屋一个角落的湿地上,盖上一条薄毯子。他~夜没有入睡;天亮时,他感冒了,双眼似乎格外凹陷在头颅中。他的热度升高得使他有点不省人 事。屋内没有垃圾生炉子,他认为决不能从矿工手里取定即使是一小把从黑山上抬来的垃圾。他勉强吞咽了几口又干又硬的面包,便动身出去做他一天的工作。

三月拖沓地转入四月,情况有所好转。风不刮了,斜射的陽光变得直射一点了,最后,解冻的时刻终于来临。随着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面,云雀鸣瞅,林中的幼树开始爆芽。热病渐渐消失,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村里的妇女们能够拥上马卡斯金字塔去指垃圾了。

茅屋里的椭圆形炉子中很快又燃起暖和的火;孩子们在白天里能够下床来;文森特再度开放沙龙。全村蜂拥而来参加第~次的礼拜。一丝微笑回到了矿工们的 忧郁的眼睛里,人们敢于把头颈稍许伸直一点了。自己任命为沙龙正式司炉和管理员的德克拉克,在炉进大讲笑话,一面起劲地搔头皮。

“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文森特在他的小讲坛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主考验了你们,得知你们是忠诚的,最坏的遭遇已经过去,五谷将在田野里成熟,当你一天劳累过后,坐在家门口的时候,太陽将使你温暖,孩子们将走出屋去追逐云雀,在树林里采草蓓。

抬起你们的头,望着上帝吧!生活的乐趣为你们贮藏着。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主将酬答你们的信仰和警觉。为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让我们感谢生吧。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

矿工们奉献衷心的感恩。愉快的声音充满一屋,人人相告:“文森特先生说得对。

我们的痛苦过去了。冬天结束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呀!”

几天后,文森特和一群孩子正在马卡斯后面抬垃圾,他们看‘见小小的人影奔出装直升降机的矿房,在田野里朝四面八方奔跑。

“发生什么事情啦?”文森特叫道。“还没到三点钟。太陽还没有转到天空的正中央呢。”

“一定出事故啦!”一个较大的男孩嚷道。“我以前看见过他们这样奔跑的!底下一定坏了什么东西啦!”

他们尽快地爬下黑山,手和衣服被岩石划破了。马卡斯周围的田野,被密密麻麻的奔跑的黑蚂蚁盖住了。这时候,他们都已下山,活动的趋势改变了,妇人和孩子们从村子里奔过田野,从各个方向拼命地奔来,手里抱着婴孩,身后跟着小孩。

文森特抵达大门口,只听得激动的喊声:“瓦斯!瓦斯!新矿层!他们中瓦斯啦!他们堵在里面啦!”

在那一阵严寒的日子里,一直被困在床上的雅克·弗内,以最快的速度冲过田野赶来。

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前胸凹陷得更凶了。当他在文森特身边奔过时,文森特一把拉住他,问道:“出什么事儿啦?快告诉我!”

“德克拉克的矿层!还记得那蓝色的油灯吗?我早知道那会使他遭殃的!”

“多少人?有多少人?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十二个矿穴,你看见过那些矿穴,一个矿穴有五个人。”

“难道我们没法救他们吗?”

“我不清楚,我马上带一批自愿下去的人进去。”

“让我一起去,让我帮一手。”

“不,我需要有经验的人。”他奔过院子,跑向升降机。

白马拖拉的小车到了门口,就是这辆小车,曾经把那么多丧生者和受伤者拖往小山边的许多茅舍里。刚穿过田野的矿工们,开始带着他们的家属回来。有些妇女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其他的人,眼睛睁很大大地凝视着前方。孩子们在呜咽,工头们东奔西走,拔直喉咙喊叫,组织救护队。

突然,噪声静了下来。一帮人从升降机房里出来,慢慢地走下台阶,抬着用毯子包裹着的物体。这种寂静主宰了好一会儿。然后,人们又同时开始哭叫。

“是谁?他们都死了吗?他们都活着吗?请发发慈悲,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吧!给我们看看!我的丈夫在下面呀!我的孩子们!我的两个孩子在那矿层里呀!”

那一帮人在白马小车旁停下来。当中一个人开口道:“三个在外面倒煤的推车人救出来了。不过烧伤得很厉害。”

“他们是谁?请发发慈悲,告诉我们是谁!给我们看看吧!给我们看看吧!我的孩子在底下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人掀开毯子,露出两个九岁模样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男孩的烧伤的脸。三个孩子昏迷不醒。孩子们的家属,一头倒在他们身上,又悲又喜地哭叫。三个人被放 上白马小车,拖着穿过}野中的坑坑洼洼的路径。文森特和家属们在车旁跟着奔走,活象几头喘着气的牲口。文森特听到从身后传来恐怖和痛苦的号叫声,愈来愈高。他一面跑一面回过头去朝后望,看到了天边垃圾山的长长的线条。

“黑色的埃及!”他大声嚷道,借以发泄心中的痛苦。“选民们又一次被奴役的黑色埃及呀!噢,上帝,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孩子们差不多烧死了。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和头发全烧焦了。文森特走进先到的一所茅舍。母亲痛苦地绞着双手。文森特脱去孩子的衣服,叫着:“油,油,快!”这妇女的家里有点油。文森特把油敷在烧伤的地方,又叫着:“快,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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