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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他们顺着金属斜道往下滑了大约三十米,文森特发觉到了一条有两条车轨的宽阔的坑道里。他们在坑道里往回走了大约半英里路;他们来到尽头,登上木架,爬过矿内的运输枢纽,在另一边下来,钻进一个新掘开的洞口。“这里是新矿层,”雅克说,“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矿井中采煤最难的地方。”

一连串十二个小黑洞把这条坑道引伸出去。雅克钻进一个洞口,喊道:“跟住我。”洞口刚刚能让文森特的双肩滑进。他拼命地往里挤,象蛇般地肚皮贴地,用手指和脚趾戳住地面向前爬去。他看不见雅克的靴子,那不过在他前面三英寸。穿岩而过的坑道只有三英尺半高,七英尺宽。虽然那个洞口——通道从此开始——几乎没有新鲜空气,但比这条坑道凉爽。

爬到最后,文森特进入一个圆形的小坑,一个人在中间勉强能站立。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文森特一时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望见沿墙有四点蓝色的小火。他浑身被汗湿透;眉毛上的汗水把煤灰带进了眼睛,感到一阵剧痛。经过那么一段长距离的蛇行后,他不停地喘着气,站着想吸口空气松一松。他所吸到的是火——那烧烤他、窒息他的流动的火,直刺心肺。这儿是整个马卡斯中最坏的洞,简直是中世纪的拷问室。

“喂,喂!”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文森特先生,我们是怎样挣五十美分一天的,你看到了吧,先生?”

雅克快步走到灯旁检查。蓝色的弧火慢慢地暗淡下去。

“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呀!”德克拉克凑着文森特的耳朵说,眼睛里的眼白闪着微光,“在那条坑道里,他会大发脾气的,然后我们只能用木板和滑车把他拖出去。”

“德克拉克,”雅克喊道,“这些灯就这样点了一个上午吗?”

“是呀,”德克拉克漫不经心地答道,“瓦斯一天天浓起来。一旦发生爆炸,那末我们的苦难也就结束了。”

“这些洞里的瓦斯.上星期日刚抽过,”雅克说。

“但是瓦斯又回来了,又回来啦,”德克拉克说,开心地搔搔光疤上的黑痕。

“那末,这星期中你们得停工一天,让我们再把瓦斯抽掉。”

矿工中掀起一片抗议的浪潮。“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面包给孩子们吃卿靠工薪都糊不上口,还说得上停一天工!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让他们抽吧;我们和别人一样要吃饭!”

“那没什么,”德克拉克笑着说,“他们弄不死我。早就试过To我一定老死在我的床上。

说到吃的,现在几点了,弗内?”

雅克把表凑近蓝色的火苗。“九点钟。”

“好I我们能吃午饭了。”

镶着白眼球的墨黑、汗流浃背的身体停下活儿,靠墙蹲坐下来,打开小篮。他们甚至不能爬到外面稍为凉爽的洞里去吃饭,因为只能歇十五分钟。爬出爬进,十五分钟就完了。所以他们就坐在闷热之中,拿出两片夹着酸乳酪的厚厚的粗面包,狼吞虎咽地啃起来,手上的黑灰纷纷落在白色的面包上。人人都带着一啤酒瓶的温热咖啡,把面包冲下喉咙。这种咖啡、面包和酸乳酪,就是他们每天干十三个小时活儿的报酬。

文森特已经下来了六个小时。由于空气稀少,再加上热和灰的窒息,文森特感到昏昏然。

他简直无法再多忍受几分钟这样的折磨。当雅克说他们该走了的时候,他真是感恩不尽。

“注意瓦斯,德克拉克,”雅克钻进洞口前说。“如果情况恶化,你最好把你的人带出去。”

德克拉克刺耳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没有把煤送出去,他们也给五十美分一天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德克拉克和雅克心里都明白。后者耸耸肩,肚皮贴地爬过坑道而去。文森特尾随着,眼睛里的刺入的黑汗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出口处,升降机从这儿把煤和人送到地面上。雅克走进堆石的岩洞,咳吐黑痰。

在犹如井中吊桶的升降机里,文森特转过脸对他的朋友说:“先生,告诉我。你们矿工为什么继续下矿呢?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活儿子呢?”

“啊,我亲爱的文森特先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再说,我们什么地方也无法去呀,因为没有钱。整个博里纳日中,没有一个矿工家会有十个法郎的积余。然 而,即使我们能走,先生,我们也不愿去呀。水手们清楚船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危险在等着他,可是,在岸上的时候,他就老想着海洋。我们也是那样,先生,我们热爱我们的矿山,我们宁愿在地下,而不想在地上。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能养家活口的工钱、公平的工作时间和防止危险的安全措施而已。”

升降机到顶了。文森特走过积雪的院子,微弱的陽光使他眼睛发花。盥洗室里的镜子照着他乌黑的股。他没有停下来洗一洗,就昏头昏脑地冲过田野,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胡思乱想是不是突然得了可恶的热病,是不是在做着恶梦。上帝一定不肯让他的孩子这般做牛马的?

主应该想象得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情形?

他走过好运气的、相对地小康的德尼家,不假思索地跌跌冲冲走下峡谷里的肮脏小径的迷宫,往德克拉克家走去。起初无人应问。过了片刻,六岁的男孩来开门。他的脸色苍白,贫血,发育不全,但具有德克拉克的斗争勇气。再过二年,他就要每天半夜三点钟下马卡斯,把煤铲进小车。

“妈妈到垃圾山去了,”孩子尖声说。“你得等一会儿,文森特先生;我要照管妹妹。’德克拉克的两个婴孩,只穿着小内衣,在地上玩儿报律和一段绳。她们冻得发紫。最大的男孩,往炉子里加垃圾,但炉子一点不热。文森特里着她们,一阵寒颤。他把婴孩抱上床,把被盖没她们的脖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个不幸的草棚中来了。他觉得应该对德克拉克家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帮他们一点忙。他应该让他们知道:他至少完全了解他们的不幸。

德克拉克太太回来了,她的手和脸污黑。开头她没有认出龌龌龊龊的文森特。她奔向藏放食品的小盒子,在炉子上煮起咖啡。她把咖啡端给他,与其说是温热的,毋宁说是冰冷的;

咖啡黑,苦,无味,但是为了使这位好心肠的妇人高兴,他还是喝了下去。

“近来垃圾不好,文森特先生,”她抱怨道。“公司什么也没漏掉,连粒粒屑屑也没漏掉。

叫我有什么办法让婴孩们取暖呀?我没有衣服给她们穿,只有那些小衬衣和几只麻袋。麻袋把她们的皮肤磨破了,使她们害了疮。如果我一天到晚把她们放在床上的话,她们又怎么长得起来呢?”

文森特的眼眶里涌出眼泪,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的苦。他第一次怀疑起来,祷告和《福音书已对这个妇女——她的婴孩快要冻死了——会有什么好处。上帝到底在哪里?他衣袋里只剩几个法郎,使全给了德克拉克太太。

“请给孩子们买条羊毛裤吧,”他说。

他明白,这是无济于事的举动;博里纳日中还有成百个婴孩在受冻。羊毛裤穿坏以后,德克拉克的孩子还要受冻。

他上山向德尼家走去。烤房里温暖舒服。德尼太太烧点热水给他洗脸,并为他烧了一份偎兔肉当午饭,那是昨晚吃剩的。她看到他很疲乏,被所见所闻弄得很紧张,所以拿出一点点白脱给他抹面包。

文森特上楼进入他的房间。肚里吃得饱饱的,感到暖烘烘。床又宽又造意;被单干干净净,枕头还套着枕套。一墙上挂着世界名家的画片。他打开柜子,数数 村社、内衣、袜子和背心。他走到衣柜前,看看两双多余的皮鞋、暖和的外衣和挂着的衣裤。最后他领悟:他是一个撒谎者和胆小鬼。他的祈祷给矿工们只带来贫穷 的德行,但自己却过着安适的、衣食不缺的生活。他不过是一个说空话的伪君子。他的宗教是毫无用处的鬼话。矿工们应该瞧不起他,把他轰出博里纳日才对。他假 装与他们共命运,却享有暖和漂亮的衣服,有着一张舒适的床睡觉,一顿饭的食物比矿工们一星期的食物还多。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安逸奢侈的生活付出劳动的代 价。他不过是走来走去,要贫嘴,装好人。博里纳日压根儿不该相信他说的话,不该来听他的讲道或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全部安逸生活证明了他的话是扯谎。

他又一次失败了,失败得比以前更惨!

算啦,他只有两条路:要末在他们看清他是一条骗人的、无心肝的狗之前,乘着黑夜逃出博里纳队要求利用那天他亲眼目睹的知识,真正成为上帝的仆人。

他把柜子里的衣服全拿出来,迅速地装人提包。他把衣裤、鞋子、书籍和画片也放过去,然后关上提包。他暂时把提包放在椅子上,轻快地奔出前门。

峡谷底有一条小纸。小汉对面就是松林的另一边斜坡。林中散落着一些矿工的小屋。

经过一番询问后,文森特获悉有一所茅舍空着。那是一间没有窗的木板房,盖在相当陡的坡上。屋内的泥地由于长期践踏而凹陷下去,滚雪从木板顶上滴漏下 来。头顶上的没有创光的梁水架着屋顶,因为小屋整个冬季没人居住,所以,冰冷的空气,从梁木上的节孔里、木板的膜缝间透进屋内。

“这房子是谁的?”文森特向陪他的妇人问道。

“沃斯姆斯的一个生意人的。”

“你知道房租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法郎。”

“很好,我要积下来。”

“可是文森特先生,这儿不能住人呀。”

“为什么不能?”

“可是……可是……房子坏了。比我的房子还坏。这是小沃斯姆斯最坏的木棚呀!”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要租下。”

他又往山上爬去。一种新的、安宁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不在房里的时候,德尼太太因为有事走进他的房间,看到了收拾好的提包。

“文森特先生,”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嚷道:“出什么事啦?你为什么这样突然回荷兰去了?”

“我不离开这儿,德尼太太。我还是留在博里纳日。”

“那末为什么…”她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文森特向她解释过后,她温和地说:“相信我,文森特先生,你不能那样生活,你还没有习惯。自从耶稣基督降生以来,时代在变化,如今我们都应该尽可能地生活得好一点,人们从你的工作中了解你是一个好人。”

文森特没有被劝服。他在沃斯姆斯与那两人碰了头,租下木棚,搬了进去。几天以后,他第一次的五十法郎薪水的支票寄来了,他买了一张小木床和一只旧火炉。除去这些支出,他只剩下够买一个月的面包、酸乳酪和咖啡的法郎。他把烂泥糊在顶墙上,不让水流进来,用破布条塞住木节孔和板缝。他现在住进了与矿工同样的房子。吃着同样的食物,睡着同样的床。他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有了把《圣经》传达给他们的权利了。

比利时煤矿公司——在沃斯姆斯附近拥有四个煤矿——的经理,完全不是文森特原来所想象的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固然,他尽管有点固执,但却长着一双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眼睛,他的举止显出他本人也曾经受过苦。

“我知道,凡·高先生,”在专心听取了文森特滔滔不绝地诉说矿工们的不幸后,他说,“那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矿工们以为我们为了赚取更大的利润而有意让他们饿死。可是,请相信我,先生,事实终归是事实。哦,我把几份巴黎国际矿业组织的图表给你看看。”

他把一张大图表在桌上铺开,用手指点着图表底部的一根蓝线。

“请看,先生,”他说,“比利时煤矿是世界上最穷的煤矿。由于煤难以来获,因此简直无法在公开市场上出售得利。我们的开来费用在欧洲煤矿中是最高 的,而我们的利润却是最低的!你看,我们的煤价不得不和那些每吨开采费最低的煤矿的煤价保持相同。我们是天天在破产线上挣扎。你听得懂吗?”

“我相信你的话。”

“如果我们多给矿工们一天一法郎,那末我们的成本费就要高出煤的市价。这样一来,我们只好关门,而他们也将真的饿死。”

“股东们是否能少赚一点钱呢?那样矿工们就能多得见文了。”

经理颓丧地摇摇头。“不能呀,先生,因为你知道煤矿是靠什么经营的吗?靠资金。就象别的工业一样。资金必须有盈利,否则资金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比利时煤矿公司的股票,只不过百分之三的红利,如果红利再少百分之零点五,股东们就将抽回资金。他们一抽,我们的矿就得关门,因为没有资金就没法经营,这样,矿工们又得挨饿,因此,你可以看出,先生,博里纳日的可怕局面,并不是股东们或经理们所造成的,那是矿层内的煤藏量无法令人满意。至于那种局面,我看,我们只得归罪于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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