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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来源: 小西,摘录(故事会)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5-10-20 阅读:
  大保给抓进看守所的时候是1970年。那时他下放回到老家还刚刚一年,地都没有踩热,就牵连进了村里的一桩反革命案,一索子捆起送进了县里的看守所。他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待了一年多,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给放了出来,什么说法都没有。
  大保从看守所出来在屋里困了几天,就跟父亲悄悄上了趟烟溪村,到祖坟上挂了次青。也没敢放响炮,只点了两根蜡烛,烧了一把香和一堆钱纸,把杂草清掉,跪拜了一番。返来时,顺便到祖屋里把还能用的物器带走。都没有什么可以用的物器了。铁器都已经生满了锈,筷子调羹巴满了绿霉,老鼠公然在灶门口的柴堆里打起了窝,天井里落了好多鸟屎。只有那只篮球还挂在睡房的床杆上,在薄暗中像一个瞪大了的眼睛。大保双手捧球揑了揑。几年了,篮球的气居然还很足,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大保只把篮球带回了城里,原样挂在睡床的蚊帐杆上。
  两爷崽是悄悄去,又悄悄回的。
  大保的家在县城南门口的仁和墟陂上。
  说是墟陂上,却又还没到墟陂,还隔着十来家铺面,就在街边。大保家的门头并不起眼,同这家条街上的人家大致一个模样,都是木头门框木门板。石条门槛。进了门才知道里头大有乾坤。一条麻石甬道直通进去,长约十米,到了尽头才见有一方天井。正对天井又是一道大门。门两边黑底金字,刻着一副对联:
  积德前程远
  存仁后步宽
  对联很旧了,金漆大多脱落,但还是一看就能认出。门里头是堂屋,两旁各是两间厢房,神龛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他们家当然会供奉炉头祖师的。炉头祖师的神像不大,木头雕就,戴顶烂草帽,一口白胡子,是一个满脸皱纹非常严肃的小老头。炉头祖师供奉在神龛的背面,对着一张窄门。出窄门,是一个很大的工场。工场里一边是窖炉,一边是敞棚。敞棚下面堆放着泥模、生铁和木柴、煤炭。挨着窄门长了蔸苦楝树,树下靠了张帆布躺椅。工场没有围墙,只在四周垒了一圈破缸烂盆旧桌椅,也有一人多高,旨在拦挡鸡狗和闲杂人等。工场那边,有一条溪水流过,常有人蹲在溪边上洗菜,洗衣服。春夏之际,一些小把戏就光着屁股趴在溪岸上摸鱼虾。小溪下面,是一片水田。春天碧绿,秋天金黄,十分养眼。
  大保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母亲天天都买肉菜回来,变着法做给他吃。他却没有一点胃口,嘴里寡淡,吃什么都像吃木屑。为了让父母亲高兴,他装作很大口地吃东西。可是到了喉咙口却常常吞咽不下去。没过几天,他病了。
  他这人好奇怪,在看守所时,心情那样郁结,劳动量那样大,还吃不好睡不安,没有病过;回到家了,自由了,有母亲餐鱼餐肉地伺候,反而病了。他的病也好奇怪,身上不痛也不痒,就是周身乏力,蔫蔫的,连打不起精神,中午、晚上都有点低烧,人在一天天消瘦。
  父亲带他去了趟西门口伍先生的诊所。伍先生给他把了脉,看了舌苔,还沾起他脑门上的汗粒放口里尝了尝,就拔笔写下一张方子。大保眇了一眼,认出方子上写着“银柴胡、胡连、必甲、秦艽……”那个“艽”字没学过,他就权且读作“九”。他问伍先生自己得的什么病,伍先生说:“内伤发热。你这病是内心郁滞,情志失调,阴阳不平衡带发的。”孝德问:“严重不严重?”伍先生说:“若放在你我身上,就有点严重。若放在你的崽身上,就不严重。后生他火大,神气足,几副中药吃下去,过番日子就好了。”伍先生交待他拿了方子先去捡九副药,一天一副,中午、晚上各熬一次喝了,十天以后再来。依他的诊断,只要三个疗程,捡二十七副中药吃了,包好,伍先生又叮嘱说:“吃药不如自理。我搭你开的药方子对不对路,有一半要靠你自己配合。后生崽凡事要想得开,有时间多去打打篮球,每天出几身汗,把心里的东西发散出来,以你的体质,还不消三个疗程,肯定好!”
  大保拿了单子,转脚到了正街上的中药店。中药店是同学朱慧琴家里开的。
  大保出来才听说,朱慧琴已经离开跷脚岭林场知青队,推荐到地区卫校读书去了。大保在看守所时,一直没有得到过她的讯息,猛然听说,脑壳里还毂了一下。他有点高兴,有点怅惘,也有点伤心。朱慧琴喜欢读书,到底还是得到读书的机会了。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也许就这样拉开了。他不怨她在给关到看守所期间没有来看过自己一次,但不能有了这么大好的事情都不来报个梦。即使不方便去看守所,难道还不能到家里说一声?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大保到了中药店门口时忽然有点胆怯,脚下一踌蹰,矮起脑壳进了门。
  朱医师正伏在柜台上拨算盘。店堂里很敞亮,算盘珠子噼哩叭啦响得炸耳朵。他抬起头,脸上即时笑成了一朵菊花。他见到谁都是这样巴结地笑。“来了?”他尖利地打着招呼。
  “来捡几副药。”父亲孝德公也笑哈哈地说,一边隔着柜台把单子呈过去。
  朱医师将单子浏览一过,一只眼睛看着孝德公,一只眼睛眇着大保,问:“是你吃,还是崽吃?”
  孝德公叹一声,说:“崽吃哩。”
  朱医师也叹一声,说:“清楚了。”就在柜台上一顺摆开九张黄草纸,拈过戥子,拉开药柜的抽斗开始拣药。
  大保呆呆地望着他,身上却像长满了耳朵,捕捉着里屋的动静。他知道这是一间长条形的铺房,前店后家,一共三进,朱慧琴的母亲很多时候都在里屋待着,中间的房门敞开着,店堂里的人说话,里屋听得清清楚楚。他希望朱慧琴的母亲也能出来打个照面,可是他又隐隐地有点怕见到朱母。
  朱医师每称好一样药,就端住盘子分作九等分抖在黄草纸上。银柴胡。胡连。必甲。秦艽——噢,这个字读“交”。交代的交。
  里屋一直没有响动。
  朱医师把药都称好,捆好了包。细麻绳十字交叉捆紧,再又把小包摞在一起捆好,把处方单子折起塞在上头,轻轻推过来。他一双眼睛眯细了浊浊地望着大保。朱医师说:“几好的后生哩!”
  大保分明听到了他心里头轻轻的叹息声。
  大保的心重得直往下沉。
  他拎过中药包,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出门时,他忽然扭头望了一眼里屋,他把眼睛鼓得很大。眼睛里浸满了失望和怅惘。
  大保是跌出中药店的。他转头出门时,一只脚绊在门槛上,一下跌出好远,等他赶紧捯脚站稳,已经站在了正街中间。
  正街上阳光炽白,行人寥寥,两边的店铺都敞着门,挤密压密,像绝了北门癫子嘴巴里的两排龅牙齿,大保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将中药包像抱篮球一下挎在胯下,冒高脑壳,走回了家。
  大保开始吃中药了。
  大保这世人都没有吃过那么多中药。
  每天,柏良婆搞完早饭,就把药罐子坐在煤火上,把煤火掩得很微弱,熬上了。中午滗出来吃一轮,下午再接着熬。晚边子把药汤给大保吃过了,柏良婆就揣着药罐子,悄悄走到墟陂那头,将药渣倒在出城的十字路口上。
  大保每天的生活过得很懒散。每天醒得都很晏,醒来了,还要赖在床上愣怔一阵。他这时眼睛是睁着的,望着蚊帐顶,脑壳里像漏了气的篮球,干瘪,空荒。他好像在沉思,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他的目光是迷离虚幻的。然后,缓缓起床,拖着布鞋到天井边刷牙洗脸,吃早饭。早饭是四个肉包子一碗豆浆,柏良婆一早就到正街上买回来,放在蒸锅里热着的。早饭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常常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看书么?他早已没有了几年前的那种热情和兴头。再回到床上躺下?睡不着,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只会让人更发烦躁。他有时听听收音机。收音机就摆在饭桌一边的矮柜上,随手一旋就打开了。听一段样板戏,听一曲歌,到了开讲时事时,即刻就会关了。他每天都会到后门的矮檐下站一阵。父亲孝德公和母亲柏良婆一早就在那里忙碌了。照例是父亲掌窑,母亲打下手。添柴,和泥,浇模,脱模,搬运铸件,忙得手脚不停,背上的汗水渍湿一大块。大保在门口一露面,母亲的声音就喊起来了:“崽啊,回屋里去歇倒。”随即两个人的目光就都转过来了,都看他一眼。母亲的眼光是爱抚的,父亲的眼光是柔和的。这眼光让他心里踏实,也感到很愧疚。
  大保每天都巴望夜晚来临,因为那时候家里灶台上总是坐了很多人,很热闹,孝德公为人豪爽、仗义,柏良婆热情、好客,街坊邻居都愿意同他们亲近,有事无事,都会过他们家来坐一坐。这些街坊白天都各忙各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下劳力的,大多是引车卖浆者流,都不在单位上班,他们忙碌一天,吃过夜饭,难得地空闲下来,顺脚就过到大保家里来了。一进门,从碗柜里揭一只碗,筛满茶,往灶头的长板凳上一坐,深一口浅一口地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空话。
  他们真的念的都是空话。说说天气,说说见闻,时常也念一念各家的子女。县城不大,但焦点人物不少,新鲜事情天天有。比如北门口的哑婆,拱花滩头的石生癫牯,西门口的伍先生,住洋房子的李医生,仁和墟陂上的四宰癞子,补扒锅鼎锅的四发老倌,东门头桥头面馆的胡胖子,街上打流的能者八个眼,挑炭的潲桶仔,老地主三姨太灶头婆……这些都是时常给人挂在嘴边提说的人物,熟悉得很。这些人个个鬼灵精怪身怀绝技,无法寂寞,久不久就搞出一点动静来,让人又恼又气又好笑,成为谈资。(只有两位医师例外,未曾出口,先存敬意,心里头十分服含)这些人白天做下的事情,晚上就在大保家里的灶头上互相传播。大保刚从看守所回来,耻于见人,吃完夜饭就缩回睡屋,只把门留出一线缝,好让外面的说笑声挤进来。他在暗夜里依门坐着,半眯了眼,耳朵却尽在灶头上空盘旋。自从从看守所出来,他就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趣。(他以前完全不是这样。)他们念到的人,都熟悉,但感觉上却好生疏了。有一天,人们又说起了北门口的哑婆,大保认识哑婆,她就住在染织厂下来的小溪边头,一间矮小逼仄的黑屋子里。每天上学,都要走她家门口经过。哑婆没有男人,可是膝下拥有三子,且个个红头花色,体格玲珑。是谁会找那又哑又邋遢还不年轻的女人暗自偷欢播下种?城里有很多猜测,还有人无聊地将日渐长大的小子眉眼跟一些有可能操此行径的老男人作比对,都无所获。这宗无头案拖了很久,虽无定论,却一直在发酵。忽然这天中午,哑婆在镇政府门口揪住了一个干部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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