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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6)

来源: 小西,摘录(故事会)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5-10-20 阅读:

  比赛有赢也有输。赢多输少。
  每天上班、打球,大保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他成了厂里的名人,全厂三百多个工人,没有哪个不认识他的。走在厂区里,随时有人跟他打招呼。饭堂里的大嫂给他打菜时,再不会手抖,一铜勺肉菜直接就扣到了他的饭盆里。车间里的师傅们歇息时,都会喊他一声,雷公菩萨笑眯眯地喊他过去,人没到,纸烟已经呲过来了。家属区里几岁大的细毛毛见到他,好远就“大保大保”地叫,声音像玻璃一样脆亮。
  大保心里的伤口结了痂,愈合了。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有过的灾难。他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还会越来越美好。他的体力也都恢复了,比过去更硬扎,两扇肩膀像生铁铸件一样地宽厚。他每天看到的太阳都是新鲜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在前头等着他。
  转眼到了第二年五月。每年的五月都是十分激动人心的。厂区和车间到处悬挂起了大红横幅:“大战红五月,生产攀高峰!”“革命加拼命,苦干加巧干,奋勇夺高产!”“为革命宁流千滴汗,红五月花开百样红!”全厂上下努力,干部们都下到车间里,同工人一起甩大锤,送茶水。上班提早,下班的时间延长,星期天不休息,留厂加班。饭菜全都送到了车间里,保温桶里的绿豆汤尽量喝,工人们上厕所都是带小跑。厂门口的生产进度表上,每个车间的箭头嗞嗞地直往上冲。
  大保每天都很累。因为人手不够,雷公菩萨把他派到了师傅的岗位上,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心里憋起了一股劲。他做的是师傅的事,却不敢有一点师傅的派头,不敢支使别人,杂工的活照样地做。他格外地经心,格外地殷勤,把自己累得身心困顿。每天晚上九点、十点回到宿舍,洗个澡就睡了。有时连洗个澡的力气都没有,工作服都不脱就倒在了床上。他睡得好沉,好踏实,一觉睡到大天光。他到底年轻,一觉睡醒,体力就又恢复了。他一天到晚都像打足了气的篮球,生气勃勃。
  他有好久没有摸篮球了。
  将近月底,工会接到通知,全县的篮球联赛将在一个月后开打。工会当天就报了名,一起把领队、裁判、队员的名单也都报了上去。他们是第一个报名的。
  球队又开始练球了。早上一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晚上还要练一阵。大保同队友们说,这回一定要拿冠军。他已经憋足了劲。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工会报上去的名单给退了回来,大保的政审没有通过。曾主席没有想到,大保没有想到,连李厂长也没有想到。事情很突然,也太意外,大家的心一下乱了。这支球队,怎么能没有大保呢?大保很不解,打篮球怎么也要扯上政治身份?何况,当时抓大保就是抓错了,都已经无罪释放,怎么还会来这样一下子?
  曾主席去了一转组委会。办公室的人回复他,这是上面领导定的,他们无权决定。没有办法,李厂长只好亲自出面,去找黄知福。黄知福是联赛组委会主任。他的另一种身份是县革委会政治办公室主任,同时还兼着知青办主任。下乡知青已大多招工回城,知青办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成了个留守性质的部门,他就调到政治办去了。黄知福很忙,李厂长找了两处办公室才截住他。黄知福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批阅文件,一边问:“有什么事?你说。”他吐字很慢,说话时头都没抬。李厂长忍了又忍,才没有转身走掉。平常县革委会主任同他说话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黑起了脸,说:“黄主任,我是来找你商量一下王大保参赛资格的问题……”黄知福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打断说:“这个问题没得商量。”又说,“李厂长能这样重视体育,我很高兴,但是你的重视摆错了位置,搞错了方向。我们的社会主义体育阵地,怎么能够让一个反革命分子在上面发挥表演呢!”李厂长说:“招他进厂的时候,我们就去调查过了,他是遭了冤枉的,没有证据证明他搞过反革命活动。”黄知福说:“但是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反革命呀!个个都晓得,他是坐过牢的,这是事实。如果让他上了场,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就下不了台。——你不要说话,我晓得你会说你来负这个责。这个责任太重大了,你负得了,我负不了!”李厂长拿眼睛眯出一个笑脸,说:“我们再商量商量。”黄知福脸一跌,说:“不行!”
  曾主席要大保自己去找一找黄知福。他是黄知福带出来的,也算有师生之谊,他去当面说一说,求个情,也许黄知福心一软,就格外开恩了。大保低头想想,又冒起脑壳想想,五根手指把膝盖头都抓出血了,最后说:“不去!”
  大保不能上场,厂里球队还是得去打这个联赛。他们苦练了一年,不能因噎废食,功亏一篑。大家的激愤写在脸上,也夹藏在举手投足之间。大保也还去参加练球,可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开赛在即。曾主席要他每场比赛还是一起去,不能上场,可以在场外作指导。有了他,队员们心里就有主心骨。他摇摇头,说:
  “不去!”
  大保有一个月没有回县城。他十几岁的时候,黄知福就是他的教练,他知道黄知福很会来事,这时候通县城里都会是篮球联赛的气氛,他不想再受刺激。球赛一开始,球队的人就抽调出来集中住到了县城的旅社。厂区里没有了篮球声,一下少了种生气,显得非常荒寂。大保也像给抽走了魂魄,心里一派荒空。他每天照样上班、下班,照样瞄火孔、搬铸件,眼神却是虚飘的,常常力不从心。他不停地拼命一样地做事,想借此分散自己的心思,以至要让工友们把他扯到木模上坐下,点燃烟呲到口里,强迫他歇息。一到下班,他赶紧就回了宿舍,路上有人喊他,绝不搭腔,他怕给人问起怎么没有去参加比赛。仰躺在宿舍的床上,他牵挂着灯光球场上队友们的厮拼,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着神。
  队友们不太争气。没有大保,球队就像没有主干的树,长得不高。小组勉强出了线,到第二轮就磕磕碰碰,每场都以一、两分输球;输得令人十分丧气。折戟而返,球队开会总结,喊大保也去参加了。会上,队员们一片骂声,每个人的发言都会激愤地斥责是谁定的鬼规矩,为什么不让大保参赛,又都会说假如大保上场,我们肯定会如何如何。大保低头听着,黑着脸,心里像给汽锤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嘭,嘭,嘭……这次打击让他很伤心,咬牙顿足,好久都没有回过阳来。
  打击接踵而至。
  过了年,传开一个消息,厂里要来了五个临时工转正的指标,厂党委开会研究了,把这五个转正指标分解到每个车间一个,并承诺一定公开、透明,堵死“后门”。
  听到消息,大保很高兴,心想终于等到了出头的日子。自从头年五月当上掌炉师傅,他就一直做下来了。他这个窑炉烧出的铸件,产量不比别人的少,质量也不比别人的差。中间他还做了个小小的革新,让每炉烧炭节省下十多斤。他还一年都没有休过一天病假,出满全勤。年终评比,他得了两个称号:革新能手、先进生产者。以他的技术水平、工作态度,他自信无人能比。他甚至设想过即使全厂只有一个转正指标,也只能是他。还何况,进厂伊始,李厂长就对他有过承诺的。他知道奶猪崽也巴巴地想着转正,可是他有资格么?一个连铸件上的毛刺都经常敲不干净的人,同他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他不怕他竞争。
  有人跟他说,世事难料,没有到手的东西算不得数,劝他找找领导,说一说。他不听。
  又有人告诉他,人家都在请客送礼哩。每天晚上,几个领导家门口都有人提着东西走动。那种暗示是很明显的。大保听了,却只是冷笑。他很难想像,自己这样一个大个子,手上提了烟(或是酒)去敲领导家的门,像个什么样子。他还要顾恤自己的脸面。
  还有人给他透露,奶猪崽一直在下工夫哩。车间主任雷公菩萨家里的藕煤,长期是他帮忙做。每月一次。一到月初的星期天,奶猪崽一早就挑起半担黄泥巴过去了,和煤,踩煤,把藕煤模子一顿一顿地擂得好响。他同李厂长也交往不浅。李厂长是北方人,爱吃口面食,奶猪崽隔不久就会给他家里送一包面条或精白面。他家是做面条生意的,这类东西不难搞到。大保听说,心里到底动了动。可是,也就心动动而已,还是没有行动。他悲哀地想,如果主任和厂长都循私,这个社会也就无话可说了。他还是对自己信心满满。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按着自己设想的轨道发展,半路会拐弯。喧闹了一阵的临时工转正事情忽然沉寂了下来,人们正惊愕莫名时,不久就有消息李厂长调走了,传说他是漏网的“打、砸、抢”分子,回到地区接受审查去了。新厂长到任后,关起门开了几天会,第一件事就是公布了临时工转正的名单,名单上有奶猪崽李石善,没有大保。据说李厂长打移交时,特别交待了大保的事情,希望能够录用他,这让新厂长十分不快。他断定李厂长和大保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断然划掉了大保的名字。他说自己是个嫌恶如仇的人。
  大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很想去找雷公菩萨,找新厂长,当面斥问,他把宿舍的门拉开,又关上;又拉开,又关上,如此几番,身上的意气消蚀掉几分,胸口才不那么胀了。他仰倒在床上,以手枕头,眼鼓鼓地瞪着高铺的床板,一喘一喘地转不过气来。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脑壳里头暗糊糊地像堆炉渣,了无颜色。前面厂区里机器的喧嚣声停息了,他没有去吃晚饭。他还感觉到窗外的天光一下就黑了,四周一片暗沉。后来好像迷糊了一会,又一惊就醒了。他跳下床,抬脚就往外头走。他本来是想着到家属区去找雷公菩萨的,却鬼使神差地直往工厂外面走。
  他没有走直通大马路的水泥道,而是拐上了一旁的土路。这条土路的尽头是清陵河。天气很冷,天上的星子很高,脚下的土路干硬干硬的,两旁的小树像鬼魅一样做出各种怪样子,簌簌直响。一口气走上河岸,一条大河横躺在跟前,放眼望去,河水平阔而安静,水光和星光互相交融,将眼前的一切渲染得迷白空蒙,对岸的山峦黑得紧致又深沉,扭出一道道柔美的弧线。一只水鸟被惊醒了,“呱”地怪叫一声,从树窝上跌下来,抄过水面,一头撞进了对面的黑暗里。马路上出来了一辆汽车,听那沉重的辗压声想必是部拖挂车,走得很慢,两横雪亮的车灯坚硬地探照着,将暗夜刺穿,一抖一抖地辗上了桥头,大桥一下吃紧,顿时抖颤不止,带动起满河止水兴奋起来,哼哼地轻声呢喃。卡车驶过大桥,抖晃灯光开进了远处的山里。河水却仍然呢喃不止,索性还唤起了波浪,一下一下地拍击着泥岸。大保慢慢坐下去,眯起眼睛,感受着水波拍击堤岸的节律。一下,一下,一下……他的心慢慢被拍击得柔软起来。他感到脑壳里裂开一条缝,他忽然想起灯光球场,想起井洞大塘的无名死尸,想起烟溪村,想起看守所里的石板地铺。他一时很激奋,一时很哀惋,一时出气粗了,一时又非常平顺,肚子鼓了又瘪。他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河水停止了涌动,变得安静了。这是黎明前的安静,对面的山孪已经显得晰然。河风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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