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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7)

来源: 小西,摘录(故事会)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5-10-20 阅读:

  大保一弹腿站直身子,扩了扩胸,一口河风灌进肺里,呛得他猛咳起来。好容易止住咳,他忽然想大吼一下,于是就扯起喉咙吼起来:
  “噢!噢噢噢噢——”
  吼完,又自嘲地笑起来。他觉得像狗叫。
  大保转身,双手握拳端在腰间,跑下土路小跑起来。刚探出小半边脸的白太阳把他的影子扯起好长。
  这天,大保没去上班,骑起脚踏车,逆着人流出了厂门,刮风似地回到了家里。
  父亲孝德公正吃早饭,端着的面碗里只剩了一层油汤,听完大保讲述,笑了,说声:“我要恭喜你啊!”把面碗一顿,大声喊柏良婆温酒、炒菜。把大保惊得直瞪眼。
  “爸爸爸爸,你要做什么?”
  “心里欢喜,我俩爷崽铳一壶酒。”
  “我背这样大的时,你还欢喜?”
  “欢喜。自然欢喜。”
  “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你觉得是背时,我说是好事一桩。”
  “还好事哩,越说越蹊跷了。”
  “半点不蹊跷。要不要我拿理由说把你听?”
  “我不爱听。”
  “爱听不爱听我都要说。爱听哩,我多说几句,不爱听哩,就少说一点。”
  说着话,酒菜上了桌。孝德公端起杯子,自己先干了。又喊大保:“先吃点东西。我估得准你早饭都没吃就回家里来了。你这样很蠢。有天大的事情都要先吃饱肚子再说。”
  大保面前摆着一捧碗油炒饭,洒了葱花,冒着热汽,喷香。他吸一口气,几下就把一碗饭扒到肚子里去了。一身热起来,他抚着肚子,感激地望了一眼还在那边炒菜的母亲。
  孝德公眯眼望着他,说:“看你这饿牢鬼似的样子,还不止一餐没有吃哩。”
  大保想起来,昨天晚饭就饿起的。点点头,憨憨地一笑,端起酒杯。
  “饮起它,——饮了自己再筛。”
  大保就接连饮下三杯酒去。
  “是个角色!”
  孝德公伸过酒杯让他给自己筛满了,说:“现在我说话你应该能听得进去了。”
  大保说:“我一直听到的哩!”
  “听到的就好。我搭你说几句真话。”
  “我就爱听真话。”
  “再一句直话。”
  “好。”
  “还有一句硬话。”
  “你是打算说一上午了?”
  “以我经历过的事情,十个上午都说不完。”
  “那我就预备听你说十个上午。”
  “一次说完就不松快了。要慢慢说,慢慢听,慢慢悟,像这杯中酒,要慢慢饮。”
  孝德公就抿了口酒,慢声说道:“这人生在世,无非图三样东西,一图官,二图钱,三图自在。图官?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悟都不要去悟。图钱?那意思当然是说发财。我们也不消去悟,一个人总是先生八字后生命,强求不来。我们生成是老百姓的命,想发财也没有路子。那么就只剩下图自在一条了,我们要图的,也就是自在。”
  大保一口一口地抿着酒,一点一点地挟起菜往口里送,低眉听着。孝德公继续说:
  “我活起有五十多岁了,经历了民国,又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国二十多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是二十多年,加起来五十多年。前头的二十多年年年打仗,后来的二十几年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总是动荡的时候多,太平的日子少。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那些当官的,发财的,没有几个下场好。当官的时候,发财的时候不可一世,背起时来一钱不值,有的人你也都看见的。那些人很好笑,得意的时候看不来我们。到了落魄又眼胀我们。看不来也好,眼胀也好,我都不得当回事。我就是我,只过自己的日子。我这里好有一比,社会像是清陵河里的水,我就是河底下洞眼里的螃蟹。河里刮风也好,涨洪水也好,我只巴在洞眼里不出身,奈我不何。等到风平水静了,我才出来。我有两把硬钳子,不怕寻不到食。不是谁都能做螃蟹的,必须要有点养身的本事。我的本事就是倒炉头。不是吹牛皮,通一个县城,倒炉头称师傅的扫拢来有几十个,没有一个技术比我雄。有了这个本事,就能任凭风浪起,稳坐洞鼓眼,不管哪个坐了龙庭,我都赚得到饭吃。解放以后这样多年,几个单位上门动员过我,先是铁木社,后是铸造厂,再是机电设备厂,都开出优厚的条件喊我去。对不住,我可以请他们饮酒,但是不能答应。我不肯去的理由很简单:图自在。我看来看去,悟来悟去,人生在世,没有比自在更好的东西了。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吧?”
  大保将筷子攥牢在手里,幽幽地说:“你的意思我听懂了。”
  “你说给我听听,什么意思?”
  “退职。不在厂里做了!”
  “对了,这就是我要搭你讲的一句直话。”
  “这样轻易,一句话,说退职就退职?”
  “当然是轻易的一句话,还有什么悟头,不说还是个临时工,就是真的转为了正式工,我也要劝你一句直话:退职!”
  “退职回来做什么?”
  “这是摆明摆白的,跟着我做。”
  大保低眼盯着酒壶,没有搭话。
  孝德公劝了他一杯酒,说:“你不要觉得搞单干倒丑,没面子,这样想就错了。大错特错。面子是当得衣穿还是当得饭吃?一个人有不有面子,也不光看他在什么单位工作,主要还是看为人,看有不有本事。我做了一世单干,你能说我没有面子?里子就更不差。乌龟有肉在肚里,无论旧社会、新社会,我的日子过得不比任何人差,这几十年,没有欠过你一餐饭吧?你回来,我们全家人一起着神,日子只会一年比一年好,你要信我!”
  大保说:“我心里怄不下这口气。”
  孝德公哼地笑了:“有什么怄得下怄不下的,事情一过,那股气自然就消了。要紧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搭自己寻一条活路!”
  大保想想,觉得老爸的话是有点道理。如今的人,总想能找到个工作,好像没有个工作就不是正经人,难道没有工作就不活了?好好歹歹,自己总要给自己寻条活路。他点点头。
  “好,回来!”
  “这就对了。——来,我两爷崽铳一杯!”
  放落酒杯,孝德公说:“最后我就要搭你说一句硬话了,回来做,你要更加发狠,本事要过得硬,要雄得过别人。不管社会怎么变,只要本事到了堂,饿不倒你!”
  “就这样定了!”
  “定了!”
  两爷崽把最后一杯酒干了。杯底朝天,脸上都现了酡红。
  大保下午还去厂里上了班。他只是做了些杂活,把煤炭铲作了一堆,把木模子,泥模子分类摆好了,把铁钳、铁钎之类工具归置到一处,又把炉子的几处缝隙补了补,临了还把窑炉周边打扫干净了。下班铃声响起时,他走到车间主任雷公菩萨跟前,郑重送上退职报告。
  雷公菩萨很意外,旁边的工友也很意外。
  “不要走。”雷公菩萨说,把退职报告要退还大保。大保把他的手用力推回去,雷公菩萨就又说:“后生仔不要赌气,这次没有转正,以后还有机会。”
  大保很想刺他一句:“你是想让我也去搭你家打藕煤么?”他忍住没有说,只抿了抿嘴。
  他远远地看到奶猪崽傍着门边出了车间。
  他又看到一些工友远远近近站着望过来,眼里满是同情和期许。他默默地抱拳朝大家打一拱手,喉头忽地有点哽噎,转身走了。
  大保又过上了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他天天在家里待着,也忙碌,也清闲,十分自在。他们的住家和工场是连在一起的,出了后门,就是工场。转铃崽很守信用,年前就来把工场的围墙砌好了,还在围墙那头盖了个小门楼,可供板车进出。转铃崽死活不肯收工钱,只在他家喝了几餐酒。给砖墙圈起来的工场,整洁了,显得宽敞很多,看着舒服。孝德公不是每天都开工,劲头来了,连续烧几炉,不想做时,就休几天,自由得很。大保跟了父亲,自觉放低身段,还打下手。倒是孝德公看到大保回到身边,便渐生退意。头三回开炉都还是他掌舵,只让大保跟着,一道一道工序细细地讲述,几个关节处,比如观察控制火候和浇铸铁水,一定反复演示。孝德公嘱咐,这是给自己做事,务须处处精心,样样着神,一点过不得坳,就是砸自己的牌子。父亲说一遍,大保记一遍。父亲说的是倒炉头,却把一些做人处世的事理也都溶解在里头了。大保把父亲的话都记死在心里了。
  等大保跟过三次,孝德公就把掌炉的事情全部给他做,自己打下手。大保一下子和父亲的位置倒转过来,难免心虚,但不怯场。他在厂里已经做过大半年师傅,事情都熟练了。开炉前一天,他同父亲一起铡稻草,和泥,做外模,做内模,把生炭锤成拳头大一个,往窑炉里一层一层铺好;到第二天一黑早,闹钟一响,他就起床了,一个人摸到工场的窑炉前头,将灶头祖师扶扶正,掸去上面的灰尘,再点燃蜡烛,点起三根香拜几拜,插进香炉里,又烧化了一捆纸钱,筛起一杯酒淋在上面,抓过叫鸡公,就手一刀勒在喉头上,叫鸡公一声啼叫,鲜血喷洒而出,他赶紧绕着窑炉转走一圈,将鸡血甩上窑壁。鸡叫声将父亲唤出到跟前,也将远处天边的曙光啼亮了,一抹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得非常庄严而兴奋。然后,点火,封窑门,开起鼓风机对着窑炉里头吹,这时候他可以歇下来了,母亲已经把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摆在苦楝树下的石桌子上,他就坐在石凳上,喝一口酒,拈粒花生米嚼着,吹着轻轻的晨风,听着树枝上麻雀子叽叽喳喳地吵着,一身松快无比。
  看着看着,窑顶上吐出的黑烟变淡变轻了,这才起身,走到窑炉的望火孔前,眯眼观看里头的火势,随时调整鼓风机的风力,除去铁水上的炉渣;至午,铁水炽白,模红出窑,即行浇铸,大保使长钳夹稳铁水罐,抿嘴屏息,照准模口筛进铁水。这时就见出真工夫了,铁水要一器一罐,不能多,当然也不能少,要恰恰到位,一口气浇铸一长排泥模,中间不能有一刻停捱。浇铸完毕,照规矩做师傅的就基本没事,可以坐下歇长憩了。可是他坐得住么?他不可能让老父亲一个人在那里松模,打毛刺,他还必须得要一起劳神。这些事不一定当天就能做完,但这天的晚饭必定是很丰盛的,祭神的叫鸡公摆上饭桌做了主菜,柏良婆还会好好炒几个下酒菜,一家人围桌而酌。这时候孝德公很欢喜,频频给大保筛酒。大保也很得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把叫鸡公的骨头嚼得格喳格喳地响,满面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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