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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娶妻(4)

来源: 故事会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09-16 阅读:

老太太倚着门,木木地看着。
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说:“行了,你,这么大岁数了,和驴斗什么气呀!”
父亲是真的生气了,眼睛瞪着,脸涨红了。“真他娘的是个畜牲,给它好好的草不吃,偏偏啃树皮,你看这树让它啃的。”我看到,枣树上确实有块巴掌大的白茬儿。
老太太问:“媳妇和孙女咋又没回来呢?”
老太太的脸色比我上次回来好了许多,精神头儿也旺了许多。没见到憨头,父亲说憨头看牌去了。
我揣摩父亲逼我回来的意图。他逼我回来,也许就是想一家人一块儿过个团圆年。他刚娶了老太太,第一个年对他来讲非比寻常。即便儿媳和孙女回不来,只要我回来,就等于认下了他给我找的这个继母。这样他就有了面子,有了底气,在庄乡爷们儿面前,会一如既往地牛气。如果他这样想,我理解。我既然回来了,就给他长个脸吧。我可以多串串门,多在人前晃晃,让更多的村里人知道我回来过年了。
我没想到,父亲逼我回来是另有考虑。
父亲说:“你请个客吧。”
我说:“不请了,二叔身体不好,在酒桌上坐不住了。四叔的糖尿病越发重了,不敢让他再喝了,喝出毛病来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欲言又止。我感到奇怪,父亲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经大脑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点上烟,抽了半截,叹丫口气说:“不是请他们,是……是想请请村里人。”
我更感到奇怪了,问:“咱家又没什么大事,请村里人干吗?”
父亲说:“老太太进门后,咱也没办个酒席,藏着掖着不是个事儿,你请几桌,每家每户都请到,愿意来就来,不来咱礼数也到了。”
我定定地看着父亲,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心里去。父亲却不看我,我看到的是他的侧面,灰白的短发,脸上的老年斑和深深的皱褶。老人的这个要求,不难满足,办上四五桌,两千块钱足够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我在想,我要不要当个完美的孝子?如果我要当这样的孝子,我就给老爷子办这个婚宴,村里的人们肯定会对我赞赏有加,甚至会被老人们当成教育儿孙的典型。过去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我在犹豫。我不想做给人家看,也不愿再违背自己的心。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我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我的心已经很脆弱了,像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只需一点小风,就会跌落下来,“叭”的一声摔得粉碎。我不想让自己心碎。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婚事。
我在上高一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订了亲。记得是在一天夜里,我睡着了,父亲从外面回来,把我叫醒,说,给你找个媳妇吧。我坐起来了,揉揉眼睛,头一歪又要睡。父亲拍拍我的头,吼我:醒醒,我和你说话呢。我吓了一跳,醒了。父亲说,给你找个媳妇吧,是你叔家的小那,已经说好了,人家不嫌咱,亲上加亲,倒是一桩好事。
父亲说的我叔是河东王后村的恒叔。恒叔是国家干部,在公社窑场工作,官不大,权力不小,所有卖出的砖瓦必须有他的条子才能运出去。当年,我父亲靠运砖瓦挣了不少钱,全仗着恒叔。父亲和恒叔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脾气相投,久而久之成了莫逆之交。我们两家走得很近,犹如亲戚一般。我隔三岔五便跑到岳父家去,岳父岳母待我比儿子还亲。
我那时还没开窍,又睡得迷迷糊糊的,说,好事就好事吧。身子一出溜,便睡过去了。就这样,我和小那订了婚。订婚以后,我们两家走得更近了,不料双方家长商量婚事的时候却出了岔子。那时我在部队已经穿上了“四个兜”。一日突然接到老家发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急事速回”。我不知是父亲病了,还是出了其他意外,请了假,心急火燎地往家赶。父亲见了我,吃了一惊,说:你回来干吗?我说:电报不是你发的吗?父亲就有数了,说:赶明儿到你恒叔家去一趟吧,电报可能是你恒叔发的。我问出了什么事,父亲不肯说。第二天我去了,岳父岳母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小那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躲了。岳母气呼呼地问我,婚事还办不办?不办就拉倒,要办就拿八百块钱,少一分也不行。起初,我不明就里,后来我就清楚了,岳父岳母是跟我父亲斗上了气。
父亲这人好吹牛,不该吹的时候也吹。这次又是这样。他当着好多人的面说,儿子结婚还要花钱?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不花钱,照样把儿媳妇娶回来。村里人就说他厉害,牛逼,没人能比。他就更上劲儿了,见人就说这话。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岳父岳母的耳朵里,他们就不依了:我家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谁家娶媳妇都得花钱,你凭啥这么牛逼?父亲去商量婚事的时候,岳父岳母就没给好脸色,一口咬定八百块钱,不拿这个钱,婚事就免谈。父亲是点火就着的脾气,脸一沉,免谈就免谈,一甩手走了。
父亲可以甩手,但岳父觉得不是个事儿,就打电报把我催回来了,想看看我的态度。那年头办喜事,男方一般是给女方六百,多的是八百,也有四百的。岳母要八百确实多了点。我对两位长辈说,我家的事我知道,我爸存不住钱,就是拿四百也得去借。如果非要八百,我从我的工资里攒,攒够了一百就给你们寄回来。岳母的气还没消,她说不要我的钱,非要我父亲的钱不可。我见谈不拢,便生出一个主意。我说,叔,婶子,你们商量一下吧,我出去和小那也商量一下。我叫上小那,来到后院一间偏房里。实际上我和小那没啥商量的,我是要了解她的态度。如果她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事情就好办了。如果她也非要八百不可,或是犹豫不定,我就打算走人了,至于这门亲事成不成,只有听天由命了。小那先是把我父亲埋怨了一顿,后对她娘的做法表示不满,说:又不是卖闺女,非要人家的钱干吗呀?我很受鼓舞。我说,那咱俩一块儿,再和你爸你娘商量商量?小那从小脾气就挺愣的,对她爹娘说,这是我的事,给不给钱给多少钱,我都嫁给他,你们就不用管了。岳母气得抓起笤帚疙瘩要揍她,被我抱住了。小那说,让她揍,揍死了干净。我把小那撵出去,耐心地劝说岳母。岳父是个厚道人,见我挺难的,说就按孩子的意思办吧。最后商定的结果是,我父亲拿四百块钱,我们在部队结婚,当时连结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事情这么一定,我就是准女婿了,岳父岳母的态度大变,晚上留我吃饭,还喝了酒。
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父亲非常不满。本来事情挺顺溜的,就因为他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让我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我说,人家夸你的那些话,你认为是服你呀?人家是要看咱的笑话,你这个大老粗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呀!我进一步说,你认为你甩手一走就没事啦,这门亲事还要不要?你还给不给我说媳妇?当父亲能这个当法吗?我这么说他,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后来,他仰起脸,说,明天我买上几斤肉,给他送钱去。我说,我还是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去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我主张在部队举行婚礼,主要是考虑省事省钱,同时也是因为房子的事儿。
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家就三间土房,没有院子。后来我当了兵,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父亲说要盖新房,说了几年因为缺钱也没盖得起。三间房子一明两暗,父亲说他不动了,还住西间,东间给我做新房。当时的东间屋,因为常年不住人,四面透风,风一吹墙上就哗哗地掉土。婚期已定,再整房子是来不及了。我回部队之前,特意交代父亲,让他把东间屋收拾一下,至少要用石灰刷一刷。不知是父亲过于粗心,过于懒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和小那婚后回家一看还是老样子。当时父亲不在家,我要出去找。小那说:找什么呀,抓紧收拾屋子吧。我和小那没顾上喝口水,换上旧衣服,开始收拾我们的新房。小那噘着嘴,冷着脸,一言不发。我们把放在屋里的柴火抱出去,把炕上和地上厚厚的尘土清出去,把透风的墙角用旧棉絮堵上,把支离破碎的窗户纸清干净再糊上新纸,然后再把簌簌掉土的墙用报纸糊上。不过,我们的新房里也有新的东西,立柜是新的,立柜里面的被褥是新的,墙上的大镜子也是新的。这是小那她娘家陪送的。还有我们的床也是新的,是父亲找镇上的木匠打的,不知是父亲给的料不够,还是给木匠黑了去,新床看上去很单薄,床腿跟凳子腿似的,床板坐上去嘎嘎响。几年后这床板真的被我坐塌了,找三合板补,薄了;找人家的旧床板补,厚了。凑合着用了,一躺在上面就硌得腰疼。我和小那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新房才有了点模样。
我私下里责问父亲,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让你把房子收拾一下,你怎么没动呢?父亲说,怪麻烦的,收拾啥呀,你在家又住不了几天。我说,小那是要在家住的呀。父亲就不吭声了。
小那对这件事很生气,把火发在我身上,说没见过这么当爹的,他根本就没把你当儿子看。小那哭了半夜,表示坚决不跟这样的公公生活在一起,我一回部队,她就回娘家去。我只有苦口婆心地劝。
父亲却对村里人吹上了:“不就是娶个媳妇吗,还盖什么新房子?我大老章旧房子都没收拾,不一样让媳妇进了门!”人们就说,大老章确实有一套,四门和村无人能比。父亲走路就晃起来,腰板挺得更直了。
我对父亲这样办事,很有感觉。作为一个父亲,还有比儿子结婚更大的事吗?多少父亲为了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操劳一生,无怨无悔,而自己的父亲就连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没办,这让我非常不解。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但不管怎么想,当父亲的责任是不该丢的呀!
我说过,我不愿回忆过去,回忆带给我的,没有甜蜜,只有苦涩。
父亲不说话,开始叹气。我受不了他的叹气声,他的叹气声让我揪心。
我说:“我不给你请客,要请客你自己请吧,我走了以后你再请,钱我出。”
他大概没听清,不耐烦地说:“你说慢点。”
我大声说:“要请客,等我走了你再请,我出钱。”
这时,老太太说话了:“你爸这么大年纪了,就别让他操这个心啦。”
老太太说话不看我,她看窗户,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的大枣树。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说话,我和父亲说话,和四叔说话,她不声不响地在一边听着,表情麻木,眼睛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就像我们说的与她无关。但是她只要张口,说出的绝不是废话,够你琢磨一会儿的。比如刚才这句话,是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办这个婚宴了,还是说让我替父亲把这个心操了?父亲的脾性我清楚,逼我回来办婚宴的主意太过完美了,父亲找的上面两个老太太,都没有办过婚宴,父亲对这个老太太就是再看重,也不会想到这个层面上去,说不定这个主意就是老太太自己出的。如果老太太真有这么重的心机,那我可就不得不防了。我看看她,既有刮目相看的味道,也有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对老太太说:“你把父亲照顾好了,什么都有你的;照顾不好,什么都没你的。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老太太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
这时四叔来了。父亲说:“正想叫你去呢,你倒自个儿来了。”
我忙给四叔让座、倒茶,赔着小心说:“四叔,我本该先去看看你和四婶的,和我爸一说话就耽搁了,给你带了几瓶酒,还没给你送过去呢。”前些时,我情绪失控,在电话上冲撞了四叔,我不得不小心一点。
四叔坐下,浓眉紧蹙,瞪着大眼,直直地看着我,带有几分凶相:“你这么大官儿,还认得你这个四叔啊,操你娘的。”
我知道他对我有气,这次见了面不会给我好脸色,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骂我。我也是40多岁的人了,你对我不满,怎么说我都行,这么露骨地骂我,我接受不了,我脸上的笑容肯定僵住了。我把桌上乱糟糟的东西收拾到窗台上,把哩哩啦啦的水抹干净,然后板着脸坐在炕沿上。
四叔大概意识到了他的过分,回过头来瞅我一眼,随即又扭过去,说:“你对老太太客气一点,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咱家的人,以后还要一块儿过日子呢。”尽管还是在教训我,口气却是温和的。
我不冷不热地说:“我心里有数。”
饭店刚把我订的菜送过来,憨头就进了门。见了我吭哧半天叫了一声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碎票还有钢镚,悉数放在桌子上,说:“我赢了五块五。”
父亲把钱抓起来,递给憨头,说:“你赢的,自个儿留着吧。”又对我说:“快过年了,才让憨头玩几天,憨头打牌也不是光输。”
我满上酒,敬过父亲,敬过四叔,敬过老太太,酒是我带回来的,过去喝感觉不错,这会儿喝却又辣又苦,像是假酒。四叔和憨头却喝得有滋有味。一晚上,我也没说什么话,觉着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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