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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娶妻(6)

来源: 故事会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09-16 阅读:

让我愤愤不平的是,父亲对我是这个样子,对憨头却俨然是一个慈父。
年前我送给他一套新军服,是毛料的冬常服,穿在身上御寒又挡风,还挺好看。他请客的时候穿过一回,人显得很精神。没想到他过了年就把这身军服给了憨头,自己又穿上了那身涤卡的旧军服,油渍麻花,皱皱巴巴,胳膊肘上带着洞,裤脚开了线。我不满地说,我就这一身新的了,我都舍不得穿,你怎么给了憨头?他说,他出去打工,害冷。我说,给他穿,还不如我自己留着穿呢。父亲立马上火,说,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拉倒,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不就是身破军装吗?我的眼还没夹着它呢。
父亲对憨头的好,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就在这天下午,我听到风声:父亲正张罗着给憨头说媳妇呢!乍听我还不相信。憨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找个老婆谁给他养啊,总不能让我都包着吧?父亲做事有时不着边,可在大事上还是清醒的,他怎么会给傻小子找媳妇呢?
据说,父亲从年前就张罗开了。父亲说,人家不挑咱,咱不挑人家,撩起尾巴看看,是个母的就行。已经相过两个了,头一个身子有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人瘦得皮包骨头,张口就要两万块钱,说先治病,治好了就嫁过来。父亲动了心,可他没这么多钱,向二叔四叔去借,都没借给他,只得罢了。后来又相了一个,是个聋哑人,个头和老太太差不多高,年龄五十上下。一日,人家来了,在院子里和憨头见了面,不过很快就走了,连屋都没进。不是嫌憨头的长相,是憨头大概被尿憋急了,当着人家面,转身掏出来就尿,把人家吓跑了。
我想,这么大的事儿,父亲怎么不和我讲呢?这事儿是能瞒得住的吗?莫非又想直接做成熟饭端给我?
对我来说,这是个非常严重的事件。别看过去憨头说不上媳妇,现在不同了,有我父亲罩着,还有一溜五间房子和一个大院子,要找个女的,恐怕不是难事。憨头是有点傻,但傻不会影响生孩子,只要找上了媳妇,说不定第二年就能给我生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那这个家除了需要我养活的父亲,赶不走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媳妇、孙子或者孙女,还有我的什么?我就是像憨头一样傻,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要和父亲直接交流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他说,他是想给憨头找个媳妇,还说那次差点就成了,让傻小子一泡尿给冲了,怪可惜的。我说,你给他找上媳妇,再生个孩子,就等于把这个家送给他了,也等于你不再需要我这个儿子了。我说,你混了一辈子,你想把什么都折腾完了,一点也不给我留吗?因为他耳背,和他说话挺吃力的,我得提高嗓门,放慢语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希望他能听明白。
他看着我,我的话显然他是听到了,但是他却说:“憨头挺可怜的,40多岁了,找不上个媳妇。过去找不上是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怎么能不找呢!咱给他找上媳妇,全村老少爷们儿都得给咱竖大拇指。”
我说:“你有这个条件吗?”
他口气很冲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大老章做事从不前怕狼后怕虎。”
我说:“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替我考虑吗?”
他的口气不那么冲了,说:“你用不着我考虑。”
他想了想,又说:“你也不用担心,这房子终归是你的,我可以给你立遗嘱。我是想,这房子你现在用不着,就让他们住着,有啥大不了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光顾着自己看粮食囤的尖尖,让人饿死。”
父亲这话有个典故,说是一个守财奴,守着同里冒尖的粮食不让动,不为别的,就为一睁眼能看到粮食囤的尖尖,最后竟把自己饿死了。这个典故,父亲不知和我说过多少次。
我有几分悲哀地说:“你给他找上媳妇,咱这个家的门我就进不来了。”
他勾着头,抽烟,过了一会儿,突然对我的话有了反应,猛地站起来,大骂:“你敢!你个臭小子,无法无天了还!”一转身,从墙上取下他的铜拐棒就往外走。
我说:“你干什么去。”
他气哼哼地说:“我砸你的车去。”
我的车就停在院子门口,父亲上了火是不计后果的,真让他给砸上几拐棒就苦啦。我拦住他,说,你砸我行,车你不能砸,我没像厚义那样把头伸给他,我退后两步,离他的距离刚好让他抡起拐棒能打到我的头。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我豁出去了,就是他真的抡起拐棒,我也不会后退一步。我说,我是你养大的,今天还给你得了。我们对峙了有一分钟。从表情上看,一开始他怒目圆睁,脸色涨红,像是真的要砸我。后来他的眼神软化了,把拐棒“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坐回椅子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我该怎么办呢?我从屋里走出,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天井里的枣树,长出了翠生生的叶子,还有鲜黄的小小的枣花,在清风中似乎能闻到枣花的香气。这棵枣树,是当年我和父亲在窑场扣砖坯的时候,从野地里挖回来栽上的。那时我十来岁,它还不及我高,瘦巴巴、干巴巴的。父亲说,有小不愁大,等它长大了,你也就长大了。父亲给它浇水、施肥、嫁接、剪权,没想到它竟活了下来,长成了大树,每年的枣能收一箩筐。那个时候,我家的日子过得艰难、清苦,爷儿两个,一对光棍,可父亲整日乐呵呵的。学校放了假,我就跟他去窑场扣砖坯,那是个技术活,他教的我,可我扣得比他还要好,就是没耐性,累了就在旁边玩摔“泥凹儿凹儿”的游戏。见了人,父亲就会呼我过去叫叔或叫大爷,咧开大嘴高兴地向人家介绍,这是我儿子。有的时候,我跟他去推砖,就是用小推车到窑场装上砖,运到工地上去,挣那个运费钱。推砖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队伍,四叔也在这个队伍里。重车我拉车,父亲不停地大呼小叫,上坡时他叫:快使劲!绳子拉弯了!我赶紧弯下腰使劲,还回头看看,绳子直了没有。下坡时他叫:快跑,让车撞上啦!我紧跑几步,有时跑过了头,被绳子拽个趔趄。空车,父亲常常推着我,让我骑在推车中间的梁上。父亲就会放开嗓门唱,唱包龙图,唱四郎探母,也唱李玉和。四叔对父亲说,大哥,你别让厚大跟着了,他又没有二两劲,还不够照应他的。父亲笑呵呵地说,你懂什么,我高兴!
在这个傍晚,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痴痴地看着这棵枣树,竟流了泪。
晚上,我特意把四叔请到家里。四叔不太情愿地来了,对我说,吃了饭还说什么事儿,明天中午不行吗?我说:我明天一早就得赶回去。我知道四叔想喝酒,就打开几包袋装的花生米、核桃仁、干鱼片、牛肉干,放在盘里端到桌上,又打开一瓶酒倒了两杯。四叔没等我让,就喝上了。父亲的茶是新泡上的。老太太知道我把四叔请来是要说事儿的,知趣地躲开了。
在给憨头说媳妇这件事情上,我和父亲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我请四叔过来,是想让他评评理,同时也作个见证。我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我的态度,讲了我的理南,最后我放了狠话,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当善人,也不想当冤大头,如果你一定要给憨头说媳妇,这个家我就不回了,房子也不要了,就让憨头给你们养老送终吧。”
四叔大睁着眼睛盯着我,大概他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的确,这么多年来,对父亲,对这个家,我从未说过过头的话,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今天晚上一下子扔出这些话来,连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四叔说:“这么说,你是要和你爸爸断绝父子关系了?几百年来,章家的子孙没有一个不孝的。你是要开这个头喽!”
我没理会四叔,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对父亲说:“我三岁没爹,七岁没娘,是你千辛万苦把我拉扯成人,你为了给我娘治病,花光了家底,你为了对我娘的一句承诺,十多年没娶,这个恩情我终生不忘,你永远都是我的父亲。可你也得让我过得去啊!我当了兵,你说盖新房给我娶媳妇,你没盖;我结了婚让你整理一下我住的屋子,你没管;我劝你花钱省着点,你不听。对这些,我理解。你可能认为你儿子当军官,有本事,用不着你操心。我不能理解的是,你76了还要找老伴,说是要找个说话的,我认了;你让憨头进了门,说他娘在这儿,咱不能堵着门不让进,我也认了;我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非要给憨头找媳妇呢?就是为了让村里人竖大拇指吗?你给憨头说上媳妇,再生上孩子,这个家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这时说了一句话,“老章,你不要给憨头找媳妇了,别为了一个傻子闹得你们父子不和。”
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却又合情合理,真是恰到好处!我说:“老人家,你就别掺和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四叔怒视着我,站起来,像是要揍我的样子。父亲瞪了他一眼,他坐下了,依然怒视着我:“我看他是想乍翅!”
这时父亲说话了。父亲说:“有些话,我想让它烂在心里,不想说出来……当年,你娘带着你无处存身,托人找到了我,你娘见到我就哭了,说,你收留这个孩子吧。我这人一辈子见不得别人的眼泪,我把你娘扶起来,拍着胸脯说,咱合到一块儿过吧,就是我饿死了,也不能饿着咱儿子。那时候,你的腿像麻秆,扶着都站不稳……唉,不说了……”
父亲哭了,满脸是泪,他用手抹了几把,说:“都说我傻,放着黄花大闺女不要,偏给自个儿找累赘。我不信邪,我要做的事儿谁也挡不了!怎么样,咱不是挺过来了吗!我大老章不是吃素的,你章厚大也不是窝囊废!在咱四门和村,在芳河大街上,谁敢小瞧我大老章!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过去我打光棍,我心甘情愿。后半辈子我不想打了,不是有人说我是打光棍的命吗?我从56岁到76岁找了仨,到老死我也不打光棍。我大老章没有做不成的事儿!”
说着说着,那股子邪性劲儿又回到他的身上:“章厚大,你也别和我说绝情的话,我不吃你这套。对我,你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拉倒。你当着官,你有钱,你有老婆孩子,憨头有啥?我就是要给他找上媳妇,只要有跟的就要,我要看着他结婚生子,成个人家,过上人过的日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就不信,给憨头说了媳妇能塌下大天来!”
四叔也流了泪。人一流泪也许心就软了。四叔说,“厚大,你也别强拧着了,憨头这个样子,就是想找,谁愿意跟呐?”
我感到非常虚弱,犹如大病了一场。我这是第一次听父亲说到母亲嫁给他时的情形,我不由得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他傻,也许我活不下来,更不会有我的今天。我知道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生的人,饿死的不止一个两个。
我说:“你愿意给憨头找,就给他找吧。”
后来,给憨头找媳妇的事不了了之。不是因为我的反对,也不是父亲变了卦,而是憨头失踪了。憨头从四月初离家后,就再没有回来。据说,他是跟他的一个朋友出去的,后来在火车上又跟一个女人走了。那朋友依稀记得,女人开着一个养鸡场,男人下煤井死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她请憨头帮着她干,管吃,管住,还给零花钱。至于这个女人叫什么,哪里人,憨头的朋友不知道,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父亲急得不得了,托人到处打听,一点线索也没找到。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得管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着呢?还说,在跟前的时候,晃来晃去,梗梗着脖子不听话,挺烦他的。眼下不在跟前晃悠了,还真放不下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安慰父亲说,总会有消息的,你不用着急。憨人有憨福,说不定憨头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呢!父亲只是“唉,唉”地叹气。
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憨头,但愿老天眷顾,他能活得好一点。
憨头失踪不到半年,也就是这年的十月份,老太太脑血栓复发,躺倒了。她比我父亲只小一岁,这一躺恐怕很难再起来了。我给了父亲一笔钱,没再让厚义转交,直接打到了父亲的卡上。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老太太好不了也死不了,天天炕上拉、炕上尿,我可怎么办呢?我知道他这是心烦r,可我帮不了他,我不能放下工作,回去帮他伺候老太太。我提出真的找个保姆,替他照看老太太,没想到父亲却不同意。他说,怎么也是夫妻一场,我自个儿承揽的,我自个儿尽心吧。
我想,抽个空我得回老家看看了,算是给父亲一个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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