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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娶妻(5)

来源: 故事会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09-16 阅读:

喝了一会儿,我感到头晕,加上旅途劳顿,有点支撑不住了。四叔说,你回宾馆歇着去吧。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这是两千块钱,请客你自己请,我后天一早回去,我走了以后你再请。”
四叔说:“你不过了年再走吗?”
我说:“我得回去值班。”
我回到宾馆,早早地睡了。第二天上午,我先回家看了看,父亲好像有话对我说,犹豫着,叹口气,终究没有说。我以为还是要我为他请客的事儿,他没说,我也懒得再提。我告诉他,我要去看看岳母,中午不回来了。晚上几个朋友请我吃饭,也不一定回来。父亲有点急:“你出去一天也不着家吗?”我只好说,“那……我晚饭前再回来看你。”
中午在岳母家喝酒,几个连襟联合起来劝我,我喝着喝着就多了,靠在被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四点多。想到晚上还有事,还得回家去看看父亲,便匆忙往回赶。
进了村,远远地看到我家院子里明晃晃的。走近了,便看到了枣树上高挑着的电灯,电灯很亮。天还没有黑,这是干什么呢?大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我忽然就想到了父亲说的请客的事儿,心里顿生怒气,几把就把喜字扯下来撕了。
我进了门,果然院子里正大摆酒宴,一共摆了四桌,每桌都坐满了人。四叔眼尖,首先发现了我,大声说:“厚大回来了!我说对了吧,厚大最孝顺了,这么大的事,哪能不出面呢?”
我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一蹿就上了喉咙,还好,就吐了两口,没有翻江倒海地折腾。我抹抹嘴,走上去。我看到在座的大都是长辈,我二叔没来,厚义也不在。我笑着,一个桌一个桌地敬酒。中午的酒还没醒,喝到后来舌头就直了,身子就晃了,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一口酒喝呛了,呛出了满眼的泪。
父亲穿着我给他带回来的毛料军装,脸喝得红红的,哈哈笑着,底气很足。老太太穿着紫红色的新棉袄,脸上也挂满了笑。原来她是会笑的。
憨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端着杯子晃悠到跟前,要与我碰杯。我与他碰,用劲大了,啪——杯子碎了,我一甩手,把杯子腿儿扔到了院墙外。
这时,我听到了四叔的声音。四叔说:“厚大晚上还有事,让他去吧。”然后凑过来拉我一把,体贴地说:“你快走吧,照照面就行了。”
我大声说:“谢谢四叔!”
这次回来,我还听说,老太太本想把憨头的户口一块儿迁过来,找了支书好几趟,支书没松口。支书说,你的可以迁,你和大老章是夫妻。憨头的不能迁,一个40多岁的大老爷们儿,还能跟着七八十岁的老娘改嫁呀!再说啦,没有厚大的话,我把这事办了,厚大回来,我怎么和他交代呀!
我听四叔说过这码事,还以为憨头的户口是他给挡下的,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儿。
事后,我想,这个老太太真的不简单!
我再次回老家,是来年的四月份。
家里来电话说村里要建楼,我以为是拆迁,可实际上不是。村里多年没有新增宅基地了,而人口添了不少,政府为老百姓考虑,从村里原有的土地上划出一块,建两栋住宅楼,与拆迁没啥关系。新建的楼,每平方比市场价便宜不少,不要房的,每人给四千块钱补贴,但村里人没有不要的。我手头上没有多少钱,又不想放弃这个便宜,便决定回去一趟,想找个朋友把钱先给我垫上,把房子的手续办下来,以后能卖就卖掉,不能卖就租出去。
父亲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钱。他给我算账,如果要房子,需要拿出九万多;不要房,村里白给八千块,白给的钱为啥不要?我说还是要房子上算,借钱也该要。如果要钱,不过是八千,一花就没了。他说,你又不在家,要这么多房子干吗?还说不要房子的话,那个钱让我拿走。我很清楚,就是要钱,这个钱我也不能拿走,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呢,我把钱拿走了算个什么事儿?可这个钱要放在父亲手里,我敢断定,用不了一年就光了。
父亲这人从来都是只顾眼前的,有钱就花,没钱再说,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上一个王老太太会过日子,养羊、养鸡,在院子里种菜,跟父亲过了九年,竟私下攒了两万六千块钱。在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她歪着头,直瞪瞪地盯着山墙上的胖娃娃。那胖娃娃穿着红肚兜,骑着大金鱼,咧着小嘴,很是喜庆——那是贴在山墙上的一幅年画。父亲把她的头扶正,她固执地又歪过去。如此三番五次,父亲起了疑心,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就看到了胖娃娃。父亲把胖娃娃揭下来,发现了一个塑料包。解开密密麻麻缠着的线绳,打开塑料包,竟是一本存折。仔细看看上面的数字,父亲就笑了。老太太嘴唇在动,似有话说,父亲把耳朵凑过去。老太太张开嘴,头似乎想抬起,终究没能如愿。她的眼睛里就有两滴泪渗出来,在枯萎的脸上慢慢地向下滚,瞬间便干枯了。我想,老太太把这个钱交给父亲,也许是非常不甘心的,但是当时只有父亲在她身边,她别无选择。她最后流泪,也许是想告诉父亲,不要乱花这个钱。我把这个意思和父亲说过,父亲不以为意,甚至很是得意:“钱这东西我是看透了,省,省,窟窿等。老王倒是会过日子,可有屁用,攒了十来年的钱,不还是给我花吗?”
我想,如果没有这个钱,父亲也许不会这么快就找这个老太太。花他自己兜里的钱,毕竟比花我的钱来得爽快。
事实上,自从老太太和憨头进了门,父亲手里的钱就像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年前我那次回来,曾问过父亲还有多少钱、父亲说还有一万多,我大吃一惊,粗略算了算,一年零四个月,他竟花了一万六。其实不止这个数,村上给的钱呢,还有我给他的钱呢!这样算来,他每个月就要花掉一千好几。厚义曾跟我说过,他爸和他娘一个月连三百都花不了。
父亲的钱大都花在打麻将上了。我向来反对父亲打麻将,父亲那不是打麻将,是给人家送钱的。一是他上了年纪脑子反应不过来,常常出错牌。二是他固执,总认为自己打得对。比如,外面已经有了三个六条,他听了六条坚决不换,说只要手气好,照样能抓来。我说,如果人家占上呢,你不就白听了?他反问,如果人家没占上呢,他不往外打?三是他不会算账,都是旁人替他算,赢了,别人给多少他就收多少;输了,让他掏多少他就掏多少。父亲手头有钱了就天天打,一般是一拨人凑到我家来打。父亲赢的时候很少,点背了,一天输个五六十是正常的。天长日久,这不是个小数目。
不光是输,还有吃。打牌到了饭点,有人就会说,咱散了吧,回家吃了饭再来。父亲一般会说,再来一圈。那人就说,算了吧,你这儿又没酒。父亲就会拍拍胸脯,敞开嗓门说,笑话,我没酒?我还有肉呢!于是他就会抽出几张票子,很豪爽地递给旁边看牌的,说,去街上买猪头肉,买肉包子。其他人包括四叔没一个主动到街上去买点什么。
由于深谙父亲的脾性,我很少给他大钱,能保证生活就行,就是保证生活的钱,我也不是一次性给,让厚义隔一段时间给他送一点。他向我要钱,一般都会找个理由,这一年说要把门楼修起来,过一年说要预备寿材,又过一年说房顶漏雨。可我回家一看什么事儿也没办,钱却花光了。我自然要问一问,比如,整房顶花了多少钱?父亲说花了一千七,实际上整个房顶花个三五百也就够了,余下的钱我不用问也知道,打麻将输了呗。我曾请求四叔,你劝劝我爸,别让他打了。四叔白我一眼说,不让他打,让他干吗去?这么大岁数了,哄着他高兴呗。
年前他请客,我给了他两千块钱,没花了,余下六百多。我还劝过他别再打了,他答应得很痛快,不打了。上了岁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受不了,还有两个累赘,是得节省着了。他冲我笑笑,很诚恳的样子。事实上,我前脚离开家,他后脚就上了麻将桌。别人逗他,大老章你刚办了喜宴,还有钱吗?他就掏出那几张百元的新票子,在手掌上“啪啪”地摔几下,捻成扇面,底气很足地说,我大老章没钱?看看,这是什么?新的,连号的。有人说,这是厚大留给你过年的钱吧,别动了,留着过年吧。父亲脖子一梗说,就当没给吧,我还缺过年的钱吗?又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会输啊,我还要你们给我凑俩过年的钱呢。有人就撺掇他长博儿,打两块的。厚义告诉我,请客余下的那六百多块钱,父亲不到i天就输光了。
在要钱还是要房的事情上,我没听父亲的。他只顾眼前,我不能没有长远打算。我说:“八千块钱在你手里不算个钱,手指一松就漏了。我还指望要了这套房子给你养老呢。”我看出来,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我找朋友借了钱,到银行取出现金,到指定的一个大厅交上钱,拿着票据又到村委签订了购房合同,这一折腾就到了中午。几个朋友约好了中午要请我吃饭,我正准备到宾馆去,厚义打来电话,说老爷子又闹上了,让我赶紧回去看看。我问闹什么,厚义说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就扣了电话。我觉出厚义的情绪不对,气呼呼的,像和谁打了架似的。我只好先回家。
我家门前有一条路,东西向的,是村里的一条主路。我一进村,就看到了大门口的父亲。父亲坐在马扎子上,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路对面的一棵榆树上,怀里揽着他的铜拐棒。见了我的车,父亲把绳子拉起来,扭着头,定定地瞅着看。
我下车冲他喊:“你这是干什么?”
他伸出一只巴掌向我晃:“收费,一块!”完全是一副不讲理的样子。
我气得七窍生烟,冲过去解绳子,冲他吼:“你赶紧回家去,不嫌丢人啊!”
他拦着不让解,说:“涨价了,五块!”
厚义听到动静,从家里跑过来。他一脚把马扎子踢飞了,马扎子“咣”地一声撞在大门上。厚义和我合力把父亲连拉带拽地弄进家里。
厚义说话向来是直通通的,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他说:“你不怕丢人,我们还怕丢人哩,你这个闹法,让我们以后还怎么管你!”
父亲“啪啪”地拍着桌子,情绪很激动,大吼:“我老了,不要脸啦,我不让你们管,你们不管拉倒!”
厚义知道和父亲讲理是讲不通的,转过头来呵斥老太太:“你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拦着他?”
从一进门,老太太脸上就木木的,睁着一双木木的眼睛,旁观,一句话不说。这时,她不能不说话了,她说:“我拦得住吗?”
我非常气恼。父亲闹这一出,完全是冲着我来的。他是要让全村的乡亲们都知道,我大老章没钱了,来劫道了,我的儿子不管我了。我的心又疼又冷,对父亲感到深深的失望。
我对厚义说:“别生气了,他愿意闹,就随他去吧。”
我送厚义出来,厚义站在天井里和我说,父亲吃了早饭就出来了,绳子一拉就收钱,本村的一块,外村的两块,谁不给他就耍横,要么举着他的铜拐棒要砸人家的车,要么就躺在车前,让人家从他身上轧过去。厚义见了,气得浑身发抖,先是劝他回去,哪儿劝得动!就想把他拖回去,他就举起了铜拐棒,瞪着眼睛,说要砸烂厚义的狗头。厚义把头伸过去,让他砸。父亲倒是没真砸,声嘶力竭地喊,你要是把我气死了,我让你偿命。
厚义说:“他这出戏就是演给你看的。”
我说我知道。
我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不行,父亲再出去拦道怎么办?有些话我必须和他说清楚。我回到屋里。父亲坐在椅子上,勾着头,抽烟。我看着他,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我说:“你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他说:“没意思,我就是想看看,有朝一日没钱花了,我大老章会不会饿死?”
我说:“你是个挺要面子的人,怎么这回不要了?”
父亲说:“谁说我不要面子?我就是想看看谁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我冷笑,挖苦他:“你要砸人家的车,你躺在车前不让人家走,你有面子吗?”
父亲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一上午就那两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其他人都给了,笑着把钱递到我手上。不少人都说,在咱四门和,只有我大老章有这个面子。”
我赌气说:“你再去吧,我不拦你了。”
他反而笑了,说:“我听你的?你让我去,我还不去了呢!”
我这次回来,没有见到憨头,说是出去打工了,月初走的,也不知去了哪里。过去他出去打工,事先很少和家里人说,打个电话回来,人早就走了。父亲和老太太也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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